小说:周余染方时燃《不见青鸟云外信》
周余染的眼睛看不见。
她背对着保姆,平静地确认道。
“从这里一直往前......就可以离开了?”
保姆了然地翻了个白眼,看着她面前的悬崖,抱起双臂不屑道。
“方太太若是不信,可以当我没说过。”
周余染点了点头,转身缓缓退回原路。
经过保姆时,她猝不及防地,抬手给了保姆一巴掌。声音中无波无澜。
“预产期在十天后,我生完孩子就会离开。”
“在这期间,你如果还是做不好自己的工作,我会直接让你滚,听明白了?”
没管保姆的反应,她沿着熟悉到刻在骨子里的线路,回到方家别墅。
自从周余染没了眼角膜后,她总觉得方宅空寂得可怕。不过慢慢地,她也习惯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。
只是胸膛跳动的那颗心,似乎被黑暗攥住了节奏,心跳的频率比起曾经,慢了许多。
墙上的挂钟,数着时间的节拍。恍惚间,周余染的记忆被拉回七年前。
她是北城周家的掌上明珠,因为一次飞机失事,记忆丢失了六年。
她以为自己,一直是个住在渔家村的渔女。
三个月后,台风过境。荒废到破败的渔家村村口,倒着一个混身是血的男人。
秉着不能见死不救的原则,她把方时燃带回到她的小破屋,给他上药,照料了月余。
伤好之后,方时燃留在了她的身边。
他会在她黄昏回来时,替她煮好饭菜。她最不擅长做饭;他会在破屋漏水时,帮她修好屋顶。她最烦心干这种体力活;他会在风浪狂啸时,奋不顾身地扎进海里,救她于命悬一线。她最讨厌孑然一身的感觉。
于是,她合计了一番,向男人索要报答。
让他娶她,留下来陪她。
方时燃笑得温柔,“好,我们结婚。”
之后的日子,他们相依相伴。
婚后第三个月开始,方时燃每隔一段时间,就要离开一阵。
每次离开的时间,越来越长。
最后一次,她等了两年。没等来他。
但等来了妆容精致,保养得体的方母。
“你就是和时燃偷领证的那个女人?”
方母冷笑,“难怪除了和见微在一块,时燃的其他时间,都在出差。”
周余染知道了他离开的原因,也知道了他的身份,南城方家最受器重的继承人。
她第十三次尝试从方宅逃跑时,方时燃红着眼睛将她抱进怀里,紧张到颤抖了声音。
“染染,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?我对程见微只是演戏而已。要解除我和她的婚约,又不能让他们迁怒你,我只能这样做。”
她的巴掌,毫不犹豫地甩在他的脸上。
指尖没入掌心,她咬破了唇。
“方时燃,你究竟......把我当成什么?”
她起初还是可以自欺欺人的。
可是被关在方宅的日子里,她听说了他们的事。
因为程见微的一抹笑,方时燃连夜把渔家村拆了,连带着他们生活了六年的屋子。利用那块地,给她搭建了观星台;
因为程见微演出紧张,方时燃将她在昏暗烛光下,为他折的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,送给了程见微,让她撕着玩......
甚至在一周前,他让她替程见微的妹妹,无偿捐赠眼角膜。
方时燃张了张嘴,还没来得及应声,便被周余染打断。
她笑得很轻,牵起苍白的唇角,疲惫地阖上了双眼,“让程见微别再来找我。”
“她妹妹的眼睛出问题,她自己去捐眼角膜。我没有无私到这个程度,更没有任何义务去帮她。”
握住她肩膀的手卸了力道,方时燃的脸上划过转瞬即逝的挣扎,“染染......”
“见微她没吃过什么苦,捐了眼角膜以后看不见,她会受不了的,你比她坚强......”
周余染愣在原地,心脏像被人用带了刺的鞭子,一圈圈缠绕收紧。
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,刚想反问,晕眩却猝不及防地带走了她的意识。
再醒来时,周余染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刺鼻的消毒水和泯于黑暗的世界,让她发了疯似的,砸了手边的一切。
方时燃迈过狼藉,将她摁进怀里,任凭她将他的脖颈咬出血印。
声音沙哑,耐心安抚,“染染乖,以后,我就是你的眼睛。”
“医生说你怀孕了,情绪激动容易伤着肚子里的孩子,别和我闹脾气了,好不好?”
周余染松开了牙,泪痕交错的脸上,那双无神的眼睛违和地猩红着。
一秒的时间,她恍若过了大半辈子。
她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。
渔村那个会护她爱她,舍不得她受半点伤害的温柔少年,从始至终,都是她在桃花源里的幻想。
在她离开桃花源的那一天,少年便被永远埋葬在了渔家村。而渔家村,早已不复存在。
见周余染的情绪稳定下来,方时燃紧绷的精神也慢慢放松,他轻笑着抚上她的肚子,站立起身,“好好休息,有事就给我打电话。”
周余染不知道,他是怎么笑出来的。
空寂的病房里,她无声地将自己蜷成一团,头疼欲裂。丢失的记忆在这一瞬间,走马观花般在她的脑海闪烁。
当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,被黑夜吞噬时,她大汗淋漓地躺在地上,大口大口喘着气。
默了半晌,她抬手覆上自己的小腹,没有血色的唇,苦涩地扯了扯。
心脏不住抽痛,她做出了决定。
生下孩子后,周余染就不再是方太太。而是北城周家,周大小姐。
手肘不小心压到收音机遥控器,字正腔圆的女声,将周余染从晃神中拉了回来。
她静默地听了许久,空洞的眼神望向阴沉到要下暴雨的天空,忽然笑了。
女声循环播报的内容,是方时燃和程见微的轶事,说的途中,偶尔带上了羡慕的感叹。
“方家三少,为程氏千金亲手熬了雪梨羹。”
“方家三少,替程氏千金拍下限量款钻戒。”
“程氏千金崴了脚,方家三少一路背她回家。”
周余染没再听下去,关了收音机,摘下无名指上用草编织的戒指,扔进了垃圾桶。
骤然空掉的无名指,让她有些不适应。她轻轻地笑了笑,心想,总会习惯的。
用盲杖拄着探路,周余染摸索着往前,最后在一个价值不菲的保险柜面前,蹲了下来。
打开柜门后,她将里边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取了出来。随手翻了翻,这里边放的,都是她一年前从渔家村那边带来的物什。
有她打渔归来,送给他的贝壳;有她舍不得扔,被他重新修补好的渔网;还有她在渔家村倒数着,等他回来的沙漏......
满满一柜子,是她和他过去的回忆。也是她捧出真心,却囧样百出的印记。
捧起这些东西,周余染给方时燃的助理打了个电话,让他来接她。
等到了公司,方时燃却不在。
问了前台才知道,他去接程见微下班了。
周余染的指尖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下,半晌后,她道了句谢,放下东西打算离开。
“时燃,你对我这么好,要是方太太生气了怎么办......”
一轻一重的脚步声,闯进了周余染的耳朵。
方时燃温润的嗓音,随着女声的暂停,应声响起,“没关系的,她不会误会。”
“可我担心方太太,还计较着之前眼角膜的事,会先入为主地对我有偏见。”
“这不是你的错。见微,你就是心思太细腻了。余染是自愿的,你不用感激她。这件事早就过去了,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心底绵密的刺痛,传遍了四肢百骸。
周余染咬紧了牙关,才克制住情绪。
她原以为,他脸上的歉疚起码有几分真心。
可现在看来,她被迫的失明,于他而言,真的只是件随口可揭的小事。
明明曾经,他答应过她,不会让她受到半分伤害。若是有人敢动她,他必百倍奉还。
她信了。可如今,伤她最深的,却是他。
周余染自嘲地低下了头,拄着盲杖快步离开。可大门旁侧,不知何时被了摆了两株荆棘花。
她的小腿被利刺划伤,踉跄地摔在了地上。
怀中的东西,也散落了出来。
听见门口的动静,程见微踩着高跟鞋,小跑了过来,她兀自红了眼眶。
“时燃,你好不容易,替我找来的荆棘花......”
方时燃轻拧了眉,无暇分心去看,地上那些廉价的垃圾,黑色的皮鞋大步踩了过去。
他揽过程见微摇摇欲坠的身子,小心翼翼地替她揩去眼泪。看清周余染时,蓦地一愣。
“染染,你来公司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?”
没听见周余染的回答,他低下了头,终于看见她小腿渗出的鲜红。
“染染。”他加重了语气,“你看不见,我和你说了,不要四处乱跑......”
“这是见微最喜欢的花,你欠她一句道歉。”
听着方时燃义正言辞地维判公平,周余染失焦的眼睛从地面抬起往上,忽然觉得可笑。
他似乎忘了,曾经承诺过她,无论何时,都会站在她的身后。因为她是他的爱人。
她想,他又或许没忘。可能誓言里的爱人,从始至终就不是她,而是程见微。
周余染护住肚子,撑着盲杖起身,随意抹了把小腿渗出的鲜红。
咽下喉头的腥涩后,她冷声启唇,“你替我道歉,或许程小姐更爱听。”
听完周余染的话,方时燃的眉头蹙得更紧。
他总隐隐觉得,失明后的她,像变了个人。
可没等他细想,程见微突然在他的怀里,踉跄了两步,娇弱地倚上了他的胸膛。
“是不是低血糖了?”
方时燃立刻将程见微拦腰抱起,目不斜视地从周余染身旁擦身。
步伐急切到,没发觉从她小腿淌下的鲜红,已经染红了昂贵的鱼肚金地面。
听见方时燃细致入微地,温柔哄着程见微,她握着盲杖的手加重了力道,扯了扯嘴角,一瘸一拐地转身离去。
接下来的三天,周余染如常作息。
距离她的预产期,还剩六天。
空荡的方宅,只有她时而走动时,才会有几声响。没有生气到,令人毛骨悚然。
清晨,半梦半醒间,卧室的门突然被人撞开,方时燃径直伸手,将她拉了起来。
“染染,你为什么逼见微去采荆棘花?”
“那花生长在悬崖,见微差点就摔下去!”
嗓音带着压抑的薄怒,他的眼底猩红一片。
周余染用力抽出,被捏到泛红的手腕,“我没有,这三天我一直......”
方时燃骤然起身,眉宇间写满失望。
“没有?染染......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?”
他再次握住周余染的手腕,力道大得骇人,“跟我走。”
黑暗的世界斗转星移,她踉跄地挣扎,却拗不过方时燃的力道,被他放进车里,带到了悬崖边。
耳边风声呼啸,单薄的衣裳中灌入丝丝凉意。程见微颤抖的抽噎声,和医生为难的叹息声,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。
“程小姐惊吓过度,身体有了应激反应。如果能立马进行脱敏治疗,才有可能痊愈。”
“但程小姐的情况,不适合再下悬崖,最好的办法是,找个身形相似的人替她,程小姐在一旁看着。”
方时燃默了半晌,在周余染的面前蹲下,替她揉着红肿的手腕,“染染,都是我不好,刚刚是我太心急了。还疼吗?”
周余染偏过头去,没有回答。
“你也听到医生的话了,毕竟这件事......确实是你造成的,就替见微一下,嗯?”
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攥住,疼痛让她红了眼睛,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,张嘴就要反问。
程见微却突然颤抖地厉害,方时燃蓦地松开她的手腕,急切地跑开,“见微!”
他攥紧了拳,闭上的双眸再睁开时,不再犹豫,“你们几个,把染染带到悬崖边,让她趴在峭壁上。”
“等等!”他补充道,“保证好染染的安全!”
被钳制的时候,周余染拼命地挣扎,猩红着眼尾她哑声道,“我还怀着你的孩子!”
方时燃的指尖轻抖了一下,没有说话,闭上双眼背过了身去。
挂在悬崖峭壁上,周余染的身体,止不住地颤抖。她用力攥着突出的石块,掌心被看不见的锋利所划伤,鲜红汩汩流下。
寒风吹白了她的脸,她扯开唇笑了。
笑她自己。
原来她周余染,在他心中的分量,根本不值一提。她想,也许,在她被放在天平一端,进行比较的那一刻起,她就已经输了。
不是输给程见微。
而是输给她自己,爱错了人。
心底荒芜蔓延,指尖的力道渐渐耗尽。
失血过多后,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。
彻底脱了力,她向后仰去。
再醒来时,周余染轻动了动被纱布缠绕的手指,疼得钻心,她没忍住冷嘶一声。
她刚刚做了一个梦。
梦见雷电轰鸣的台风天,她被困在渔家村的后山上,恐高让她嘴唇发紫,手脚冰凉。
在眼前发黑的那一瞬间,她踉跄地往外倒去,一把大力却突然拉住了她。
男人心有余悸地,将她用力抱进怀里。
“染染,别怕,有我在。”声音抖得厉害。
神奇的是,自那之后,她再也没有恐高。
梦境消散,周余染闭上眼,扯了扯唇。
她想,或许这就是因果。渔家村的少年,让她克服了恐高。而七年后,方家三少,让她为了他心间的女人,趴在高耸的峭壁上。
护士见她醒来,走进来帮她换药。
看周余染吃痛地皱起五官,却咬牙一声不吭,年长的护士叹了口气。
“方太太,您这是何苦呢?”
可能是太久没人关心过她,周余染蓦地红了眼眶。她闭了闭眼,轻声道,“没关系,我马上就会离开方......”
话音未落,房门突然被人推开。
方时燃的额间沁满汗珠,久未阖眼的眼窝,轻泛上青黑。
他失而复得般快步走了进来。
“染染,你醒了。”
他接过护士手里的药,温柔地替她擦拭。
末了,小心翼翼地为她缠绕好纱布。
“染染,我知道你怪我,不偏不倚地帮理不帮亲,可我......得演好这场戏。”
演戏么?周余染没忍住嗤笑了一声。
这个蹩脚的理由,她听腻了。连带着心脏底下的疼痛,也慢慢变得麻木。
看见她嘴角的笑,方时燃的心里蓦地不安。
他拿起桌上的牙签,递到她的手边。
“染染,如果你还在生气,那就扎回来。不过......以后听我的话,别再去伤害见微了。我们的事情和她无关。”
周余染接过他手里的牙签,忽然问道。
“你为什么那么笃定是我逼她去的?”
“她告诉你的?”方时燃陷入沉默。
“你信她,不信我。”
指尖陷入掌心,雪白的纱布重新染了红,周余染却恍若未觉。她替他下了结论。
轻笑了笑,她将手里的牙签丢了出去。
可没等她出声,方时燃的手机响了。
泫然若泣的女声,从电话那头传来,“时燃,你在哪?病房里有蚊子,我害怕......”
他神色骤凛,“染染,你先好好休息。医生说你需要静养,我晚点再来看你。”
方时燃走了,病房在一瞬间陷入安静。
周余染失焦的双眼,望向他离去的方向。
半晌后,她抬起手,利落地抹去两颊落下的湿润,缓声道,“还剩五天。”
次日,是方老爷子的家宴。
最后的几天了,她不想横生枝节。
点了点头,跟着助理到了方家老宅。
方时燃和程见微早早就到了,两人陪在方母身旁闲谈,其乐融融地像一家人。
他贴心地帮程见微整理着,拖曳在地上的长裙,又在她需要纸巾时,弯腰替她拿取。
“看来方太太这个位置要换人了。”
“可不是嘛,你看方少把程小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......”
议论声在周余染进门的那一瞬,戛然而止。
宾客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,似乎是在等着她的反应,可出乎他们的意料,周余染目不斜视地落坐在席间,仿若什么也没发生。
方时燃也看见了她。
他走了过来,在她的身边坐下,嗓音染上一丝歉疚,“染染,身体好些了吗?我昨晚本来想去看你的,可是......有些事耽搁了。”
周余染没戳穿他的谎言,平静地点了点头。
无人看到的地方,她的手紧紧攥住了裙摆,柔顺的布料被揪起褶皱。
家宴开始之后,方时燃的视线时不时地落在程见微身上。在看到她喝水呛了一下之后,端着的热茶的手突然一颤,茶水溅出。
周余染拿起纸巾,面无表情地擦掉自己被溅上的热茶。烫到的皮肤泛起红肿,可她却恍若未觉。
家宴过半,程见微端着酒朝她走来。
“方太太,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。我和时燃从小青梅竹马长大,也该叫你声嫂子的。这份礼物,希望你不要嫌弃。”
程见微打开了礼盒,里面装着一条白裙子。
众人瞬间噤了声。
那是北城周家周夫人的遗物。周夫人就是穿着这条裙子,在表演时被骤然坠落的吊灯砸伤,从此香消玉殒。
所有人心知肚明,程见微送给周余染这样的不详之物,就是在告诉她,识趣让位。
一瞬间,所有看戏的视线,聚焦在了周余染的身上。
周余染伸手接过礼盒,身旁窸窣的议论了然响起,“果然是没见识的粗丫头,连程小姐在点她什么,都看不出来......”
他们的声音,在她一巴掌挥到程见微脸上时,戛然而止。
不止在场的众人愣住了,连程见微也一时没反应过来,片刻后她捂住脸,难以置信地瞪向周余染,厉声尖叫,“你干什么!”
扇完那一掌,周余染便突然脱了力,跪倒在地。她捂住心口,反胃不止,吐到眼泪沁出眼眶。
她母亲的忌讳,是周家人从来不敢碰的地方。只要稍一刺激,她的应激障碍就会复发!
“还装!你打了我,装模作样地就想揭过吗?从小就没人敢打我!”
火辣辣的掌风落在周余染的脸上,可黑暗混合着恐惧,她无法挣脱地被困在,自我折磨的噩梦里,对程见微的巴掌没有任何回应。
见状,程见微气红了眼,她抓起手边的茶杯,便向周余染砸去。
或许是没拿稳,茶杯在她的脚下四分五裂。
溅起的碎片,轻轻擦过她的脚踝,留下红痕。她梨花带雨地落下泪来。
方时燃紧张地跑过去,探察她的伤势。
“染染。”他的脸色骤沉,眼底染了霜。
“适可而止。不要再装了,别人不了解你。我还不知道吗?你根本没有演戏的天分。”
“跟见微道歉!”
冰凉从头顶浇下,方时燃甩了甩手腕,扔掉玻璃杯,眼底耐心告罄。
周余染大口大口喘着气,过了很久,她冷汗淋漓地抬起头,扯了扯唇,“凭什么?”
“是她该打!”
方时燃眼神一暗,冷声,“我不是在和你商量。道歉而已,又不会少块肉。”
“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。”
她原以为自己的心,已经麻木了。可在听到他的威胁后,那股生生被人拉扯的痛感,又重新爬上了她的心脏。
她下意识地护住肚子,辨析着方时燃的话,却没有从中察觉任何开玩笑的蛛丝马迹。
身体越来越冷,她艰难地爬起身,忍着屈辱,深深地向程见微鞠躬,“对不起......”
程见微还是皱着眉,不依不饶,“这么小声,谁听得见?”
周余染的指尖深深嵌进掌心,她提高了音量再次鞠躬,“对不起!”
程见微拿回了面子,终于勉强地点了头。见她疏解了愤懑,方时燃的脸色稍霁,他温声细语地带着她去楼上上药。
听着他们先后离去的脚步声,周余染在她黑暗的世界里,好像又看见了那个渔家村的少年。只是这次,他不再是带着笑向她跑来,而是带着凛冽,背对着她越走越远。
家宴散场后,周余染独自站在露台上。
手机屏幕里,方时燃的道歉响起,“染染,你别怪刚刚我逼了你。情势所迫,我不得不这样做。不然前面的努力,都会功亏一篑。”
“你能理解我的,对不对?”
她深吸了一口气,红着眼摁灭屏幕。
程见微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。
“周小姐。”
闻到熟悉的药草香,她一时有些怔愣。
过了一会,她记了起来。
方时燃帮程见微摘完荆棘花后,遍体鳞伤。
她又恼又心疼,只以为,他不小心和人起了争执。次日,在瓢泼大雨中,她三叩九拜,从菩提山脚,一路跪到山顶,替他求来化瘀保平安的草药。
只有一株,他说会珍藏着这份心意,舍不得用。可现在,他却毫不犹豫地,把它用在了程见微轻微到看不见的小擦伤上。
周余染没回头,冷声,“我们之间,应该没什么单独见面的必要。”
程见微捂住嘴,轻蔑低笑,也不再遮掩。
“可你现在,到底是时燃明面上的妻子。你们这种人啊,我见多了。前仆后继地,甚至甘愿当小三,不就是为了那点钱吗?”
周余染蹙眉,转过身来,“你说谁是小三?”
程见微故作惊讶,“哎呀,我差点忘了,你还不知道呢。你和时燃的结婚证是假的。你顶着方太太的名头招摇过市,总在我和时燃之间插一脚,可不就是小三吗?”
周余染的耳侧“嗡”的一下炸开,耳边只剩不停的耳鸣,她攥紧栏杆的手,用力到泛白。
结婚的那天,他和她发过誓。
一辈子不离不弃。
可原来,他的一辈子,只有七年。
她拄着盲杖离开,第一次觉得所有人的目光,让她如芒在背,连呼吸都困难。
她笑了,眼泪顺着脸颊滑下。无边无际的黑暗中,她清楚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。
周余染淋着雨回去,发起了烧。
梦魇不止,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从噩梦中醒来。
方时燃放下倒到一半的热水,转身走过来,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。
“染染,感觉怎么样?还难受吗?”
温柔的声音,突然和七年前的记忆重叠。
她那时也是生病了,高烧不退。
可渔家村地处偏僻,交通不便。
他生生跑了一百公里,才背着她到附近的镇子里看了病。她醒的时候,他还穿着那件衣服,被汗浸湿到能拧出水来。
她哭着说他傻,他只抓过她的手,放到唇边,轻声安抚,“我只要我的染染平安。”
回忆渐散,周余染的心跳陷入死寂。
她一直以为是他变了,可不是的。
那个把她视如珍宝的少年,从一开始就在骗她。她想不明白,一个人,怎么能把真心演得那么像?像到她哪怕知道是幻境,也曾动摇过,不想抽离。
周余染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,偏过脸去,无波无澜地开口道,“好多了。”
听出她声音里的疏离,方时燃的心口莫名一窒,他哑声,“染染......”
安静良久,无人回应。
他剩下的话噎在了嘴边。
那天开始,方时燃推掉了所有工作,体贴入微地守在她的身边。
就像从前一样,陪着她。
可看着他为她忙前忙后,周余染的心,没有任何起伏。
黑夜接替白昼,方时燃接到了一通电话。
门口刻意压低的声音停歇后,他走了进来。
面露难色,却还是开了口。
“染染,见微和她的朋友去垂钓,被毒蛇叮咬了一口。你当时在渔家村,找到的那株草药,是解毒的药引之一。救人要紧,先把它给我吧。”
周余染静默着从床上坐起,忽然笑了,“这株草药这么难得,如果给了程见微,我以后要是也得用,怎么办?”
“染染,你不会有事的。”
“我不会有事?还是你觉得我只是一个瞎子,日复一日把我圈禁在这里,根本没法有事?”周余染收敛了笑意,一字一顿。
方时燃脸色微变,唇色有些白,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染染,你看不见,四处乱跑的话,我会担心你的安全......”
周余染没耐心听完,她打断他,“我可以给你。但你必须在门口跪上一整夜,毕竟,你总得心诚,这株草药才能发挥效用,对吧?”
方时燃从小众星捧月,豪门公子哥里属他最矜贵,脾性自然高傲。让他在门口跪上整宿,无异于生生拆了他的傲骨。
她不信他会跪。
房内陷入沉寂,周余染正打算重新躺下。
可方时燃却突然开口,眉宇带着失望,“染染......我真像从没认识过你......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?”
“好......我跪。”
听见摔门声,周余染动作一僵。像是有电流从脚底划过全身,心脏瑟缩得剧烈。
过了半晌,她扯了扯唇,捂住心口。
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痛了,真是......没用。
那夜是冬至,半山腰空气冷寒,凌晨还下起了大雪,天刚薄亮,她听见了他进门的声音。方时燃竟然真的跪了一夜。
周余染摸索着从盒子里,拿出草药,递给他。他指尖冰凉,碰到她时,她有一瞬的轻抖。
“谢谢。”他转身就走。不顾四肢的僵硬,也忘记了多披件衣服。
方时燃离开后,周余染沉默了许久。
她将手缓缓覆上肚子,轻声,“孩子,还剩两天,妈妈就会带你离开这里。”
“我们去找外公好不好?”
她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东西。
真整理起来,她才发现,其实要扔的并不多。
方时燃和她在渔家村的那些东西,早在公司那天,便被他踩在脚下碾碎了。
现在,估计已经被清理走了。
她裹了裹围巾,拄着盲杖到门口,点了火盆,将那些东西通通扔进去。
烛焰燃了多久,她就在外面站了多久。
碎雪落到她的眼睛上,化成了水。她突然觉得冷,就好像过往的那些暖意,随着火盆里东西的焚尽,而四散,无踪。
静默地等待火焰燃尽后,她转身回屋。
可就在这一瞬间,一个黑色袋子突然从她的头顶罩下。
她一愣,随即拼命挣扎。
可对方明显有备而来。
在口鼻被捂上浸了药水的抹布时,她手脚一软,失了意识。
周余染是被说话声吵醒的。
可能是药效还没彻底消退,她的脑袋晕得厉害,难受到想吐。
她刚想出声,便发觉自己的嘴里,被人塞上了布条。
双手被反剪在身后,用粗得和她手腕一样的麻绳,死死捆着。
头上也还被套着那个,恶臭至极的黑色塑料袋。
见周余染醒了过来,那个绑她的人,朝她的正前方深深鞠躬。
“方总,恶意放毒蛇咬程小姐的人,抓到了。”
方时燃搂着双眼红肿的程见微,手指有节奏地在真皮沙发的扶手上敲着。
语气冷若寒冰,“是个孕妇?”
那人恭敬地回答,却故意装作犹豫,“是......而且我们还调查到......调查到......”
方时燃冷笑,“墨迹什么?说!”
“是方太太买通她,让她去害程小姐的。”
听完那人的话,程见微惊呼一声,瞬间梨花带雨。
“怎么可能呢?周小姐不是这种人!你不要胡说!”
方时燃的脸色骤然变了,仓库内所有人,屏息地不敢吱声。
“那......还惩罚这个孕妇吗?......方太太会不会觉得您是在打她的脸,从此和您有了嫌隙?”
方时燃还没应声,程见微故意抽泣地添油加醋。
“时燃,要不算了。可能周小姐是看我和你走得太近,心里不畅快,才......我都能理解的,这些都是我的问题。”
方时燃指节分明的手指,轻轻抚上她的脸,替她擦去眼泪。
声音温柔得不像话,“是我太纵容染染了,才导致她变成这副样子。”
“你没有错。今天的这件事,我会替你讨回公道。”
“我必须让染染知道,很多事,不能为所欲为。”
方时燃和程见微的对话,让周余染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。
要不是手脚被捆着,她简直要为程见微的演技,拍手叫好。
短短的对话来回,她明白了事情原委。
这一切都是程见微自导自演,目的就是让她看清,究竟谁才是方时燃心里的人。
周余染忽然想笑,笑她多此一举。
就在这时,保镖拖着棍子朝她走来。
冰冷的吱呀声,让她头皮发麻,手脚冰凉到如坠冰窖。
她猛地颤抖起来,眼底猩红一片。
她的孩子!他们不能伤到她的孩子!
思及此,周余染疯了般地挣扎。
粗绳磨破了她的手腕,她模糊不清地吼着方时燃的名字。
可方时燃只嫌恶地瞥了她一眼,温柔地捂住程见微的眼睛。
“别看,到时候吓到了。”
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秒,周余染的背上猛然被重击。
她痛得发出惨叫,可布条塞着,惨叫声变成了微弱的呜咽。
一下比一下重,剧痛从脊背四散,瞬间传遍四肢百骸。
她忍不住喷出一口血,疼得浑身痉挛。大汗淋漓间,她拼命护着肚子。
周余染越来越虚弱,程见微哽咽着为她求情,虚伪地抹着泪。
“够了,时燃。她毕竟快要做个母亲了,放过她吧......她应该知错了。”
这话提醒了方时燃,他冷笑道,“还不够。她这样恶毒的人,根本不配为人母。继续打!这个孩子不准给她留,免得被这种人教坏了。”
最后一棍,带着雷霆之势,精准地朝她肚子打来。
“不要!”
她的哀求淹没在棍棒的挥舞声中。
她清楚地感觉到,大腿之间留下暖流......
半小时后,惩罚终于结束。
周余染像块破布一样,被丢在一旁。
汗水和泪水混在她的脸上,她的心像是生生被撕走一块,疼到抽搐。
方时燃冷笑地再踹了她一脚后,便头也不回地,揽着程见微离开了。
仓库骤然陷入安静。
周余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挣扎地爬出仓库,声音沙哑到听不清。
“救......救......”
话音未落,她骤然昏死过去。
再次醒来时,她躺在方宅门口。
三小时前,有路人认出了她,将她送回了这里。
周余染眼神空洞,半晌后,笑出血泪。
不顾身上排山倒海的剧痛,她艰难地爬了起来。
踉跄地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,她推开方宅紧锁的后院。
一路往前,站到了保姆告诉过她的,那个可以离开这里的地方。
寒风裹着碎雪,落在她的脸上。
她忽然想起,七年前初遇方时燃的那一天,也是这么个风雪天。
只是那时,她的眼里满目星河,而如今,只剩沉寂死水。
她垂下眼眸,无声地笑了笑。
不再犹豫,往前迈步。
悬崖瞬间吞噬了她的身体。
可掉下去的那一刻,她没有惊诧,没有愤怒。
只有......解脱的释然。
耳侧风声呼啸,她闭上了双眼,嘴唇轻轻开合。
“方时燃,从今往后,你我再不相见。”
清晨十分,天刚薄亮。方时燃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,整理好西装。
他没叫醒还在床上睡觉的程见微,直接出了门。
开车去街巷口的李记点心铺,他买了周余染最喜欢的蜜三刀和萨其马。
刚刚做好的糕点,还在盒子里微微冒着热气。
他把袋子放在副驾的座位上,握着方向盘的掌心有些出汗。
在商战里运筹帷幄的男人,头一次紧张得忐忑。
因为今天,是周余染的预产期。
本来方时燃打算,昨天帮程见微处理完那些事后,就去方宅陪着周余染。
可程见微哭着抱着他,说她一闭上眼睛就还是害怕。
无奈之下,他只能开了间房,在旁边守着她入睡。
马上到了要和程家解除婚约的节骨眼了,他不想再节外生枝。
方时燃在红绿灯前停下,揉了揉昨天整夜未阖眼的眉心,脑海里闪过这些天的麻烦事。
他叹了口气,心想,或许是染染太在意他了,才对见微有如此大的敌意。
解除婚约后,一切估计就可以回归正轨了。
半个小时后,车停在方宅门口。
方时燃的动作,在推开门的瞬间,蓦地一顿。
看清眼前的景象,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,心脏漏跳一拍。
可能是他太久没回来了,又或许是他每次往返匆匆。
这一眼,总觉得客厅里的物什少了许多。
将指腹覆上自己莫名跳动的右眼,他抬起脚快步上楼。
“染染,病房我已经预定好了,我们收拾一下就可以出发......”
周余染卧室的门敞着,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房间里,空空荡荡。
被褥齐整地摊平在床上,半开的衣柜门里边,只剩下零散的几条旧围巾。
他提着糕点的手突然一松。
透明盒子和大理石地面发生碰撞,发出令人心惊的响声。
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,方时燃立马掏出手机,给医院打去电话。
可他得到的结果是,周余染并没有独自前往。
半小时后,根据方时燃的吩咐,助理从南城的旧巷子里,把擅离职守的保姆带了回来。
保姆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,眼睛慌乱地四处瞟。
“方太太......”
“太太之前一直问我,说哪里可以离开......”
“说快点!”
方时燃的声音哑得不像话,他猛地抓起一个玻璃杯,砸在保姆脚边。
保姆的身体瞬间抖得像筛子,她颤抖地张了张嘴,却吓得说不出话来。
方时燃耐心告罄,猩红着眼走上前。
狠狠攥住保姆的肩膀,逼视着她,一字一顿,“再不说,我就把你丢出去喂狗。”
保姆的屁股失控地往后一跌。
她唇色苍白,终于哆嗦地开口。
“我告诉太太......方宅紧锁的后院......直走就能,就能离开这里......”
方时燃用力撒开手,嘴里重复道,“后院......”
似是记起了什么,他的声音戛然而止,随后猛地拔高了音量。
“说什么瞎话!后院只有那座的悬崖,染染难道看不见......”
话音骤停,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。
是他,亲手把她的眼角膜摘了下来。
是他,亲手把她的世界变成了永夜。
可是......后院的铁门常年紧锁,临近悬崖,风声狂啸。
这一切,难道她察觉不到不对劲吗?
他的心脏一阵抽痛。
但如果......她是铁了心地想要离开呢?
孤注一掷的可能性。
她有没有可能去赌一把?
思及此,方时燃猛地推开保姆,冲到后院。
锈蚀的铁锁本该挂在门上,现在却躺在落满碎雪的石子上。
大门孤零零地敞开着。
他黑色的皮鞋踩在积雪上,发出令人眼底泛酸的“吱呀”声。
眼前的悬崖深不见底,深渊张牙舞爪地向他露出巨口。
寒风呼啸地吹皱,他让人精心熨烫的西装。
“染染......!”
他突然低哑地嘶吼出声,像野兽的咆哮,又像飞禽的哀鸣。
不顾一切地冲到悬崖边,他的身子堪堪刹在黑白交界处。
起伏的雪白翻身落入深渊,片刻后便消失不见。
没了碎雪的遮盖,一块薄薄的碎衣角,被风吹到了方时燃的面前。
他顿住了动作,在看清楚之后,绝望彻底吞噬了他唯一的念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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