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映月司柯施亭《风雪无归人》
离婚冷静期的第二十九天。
我和司柯在便利店的冷柜旁不期而遇。
我来买女儿想吃的冰淇淋。
他手里提着一袋速冻水饺。
是我以前绝对不让他吃的那种。
绵延的沉默比冰柜冷气更冻人。
最终他先开口,说的却是:
“妈老喊你回去喝汤,她又忘了我们在走流程。”
我点点头,越过他去拿冰淇淋。
结账时,他忽然抢着付钱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:
“算我的,你胃不好,少吃点冰的。”
我按住他付款的手机,对收营员说分开付。
然后转头对他说:
“不用,明早九点,别迟到就行。”
我推开便利店大门。
外面的天灰蒙蒙的。
司柯跟了出来。
“江映月。”
他喊我全名。
“你最近……好不好?”
“很好。”
我的声音在寒风中缥缈。
没什么情绪起伏。
背后那道审慎的目光灼灼。
仿佛在钻研一例疑难杂症。
稀薄的阳光散了。
随后,就下雪了。
雪贴上肌肤,激起阵阵细密的疙瘩。
真冷。
他见我抱了抱手臂,忽然又开口:
“那饺子,是施亭要吃。”
“我知道你不让我吃。”
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。
“没必要解释,走了。”
毕竟,我们殊途不能同归。
手里冰淇淋盒子开始发软。
这是念念考了双A的奖励。
我得快点赶回去。
可雪却越下越密。
像张迟来的天罗地网。
围困三十七岁的我们。
“别走了。”
司柯又说。
“你没车,又没带伞。”
“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现在住哪儿。”
“先跟我回家,好吗?”
听出他语气里难得的不舍。
我转头,对他淡淡笑了笑。
“不好。”
“回哪个家?那个有你女朋友的家?”
“况且,明天我们就要离婚了。”
似是听不得离婚二字。
他脸上浮起一丝懊丧的怒气。
旋即用了些力,扯开了衣领。
精致的锁骨上。
那轮泛旧的月亮纹身露了出来。
那是二十岁的司柯为我纹的。
那时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医学生。
他说,映月,这是我为你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。
此时他已是赫赫有名的骨科专家。
可是,他竟然还没洗掉。
“为什么?”
他带着莫名的火气问道。
“为什么才二十多天,你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了?”
我看着他不说话。
像看一个陌生人。
半晌,才指了指他的锁骨。
“这个,不洗她不生气吗?”
司柯不由愣住。
像过去很多年一样。
轻轻触摸那轮月亮,摸到皮肤泛红。
“洗掉,也忘不掉的……”
他后面还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。
全都散在风雪里,我听不清了。
只是想起撞见他和施亭的那天。
也是这样的下雪天。
施亭踮着脚尖,趴伏他身上。
熟稔地咬在月亮纹身上。
一下,又一下地起伏。
像在啃噬我的骨头。
我蹙起眉,摇了摇头。
内心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。
“司柯,我不想听这些。”
“雪再大,我也得回去。”
这时,他的手机响了。
他手忙脚乱地接起。
语气是罕见的温柔。
我下意识别过脸。
想避开情意绵绵的通话。
他却反常地把手机贴到了我耳边。
电话那头,是婆婆惶惑的声音。
“司柯,映月怎么还没回来?”
“家里来了陌生人,我好害怕……”
我的心。
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。
他叹了口气。
声音和头都低下来。
“我知道你还有气,也放不下我。”
“回去看看妈,行吗?她很想你。”
“明天之后,就算我们没有关系了。”
无数个下雪天在脑中闪回。
我生念念难产,她背着我在雪里奔走,脚印深得刻进记忆里。
她住院那几年,清醒时就攥紧我的手,浑浊的眼里全是依赖。
她认不清施亭,老一遍遍问她:“我们家映月什么时候放学?”
她什么都忘了,唯独记得要给我褒一锅热汤。
我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他松了口气,立刻接话:
“我以前加班忙,总没空接念念。”
“今天我陪你一起去接她,好吗?”
我没有回答。
只是拎着那盒要融化的冰淇淋,走向他的车。
雪落在脸上,冰冰凉的。
我暗自想着。
你哪里是加班忙。
你是忙着出轨啊。
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。
冰淇淋化了,洇湿了纸袋。
像因无法挽回的旧事。
我流过的无数次的泪。
司柯熟练地转动方向盘。
车载香水莫名的甜腻。
后视镜上,挂着一个手工编织的平安结。
粗糙且稚嫩,是施亭的风格。
我偏过头,望向窗外纷飞的雪。
“记得吗?”
他低沉开口。
“大二冬天,也是这么大的雪。”
“你爸把我叫到办公室,说好几次看我在图书馆啃馒头。”
“他把饭卡塞给我,说‘司柯,你是学医的料,别把胃搞坏了’。”
我嗯了一声。
“记得,爸总说,你很像他年轻的时候。”
刻苦且敏感,不堕青云志。
骨子里带着不服输的倔强。
司柯沉默了一会。
“没有老师,就没有我的今天。”
“他破格让我进手术室旁观,帮我争取奖学金,甚至……”
甚至力排众议,将他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,招为乘龙快婿。
后面的话,他没说。
但我们都懂。
我爸倾尽资源,为他铺就一条通往杏林名医的坦途。
他则郑重承诺,会倾尽一生珍视爱护他的宝贝女儿。
车里放着一首老歌,旋律熟悉。
是我们大学时代流行的歌曲。
那时司柯是医学院的寒门才子。
我是乐队弹贝斯的副院长千金。
他下晚自习,会来排练室门口默默等我。
路灯下,他的肩膀落满雪,眼睛亮亮的。
“映月。”
他又唤我,似是有些恍惚。
“怎么感觉这些都是昨天的事。”
可已经过去整整十七年了。
我的目光掠过那个平安结。
轻轻打断他怅惘的追忆:
“过去了,我不会永远是大学生。”
“但你医院隔壁的大学里,永远都有二十岁的大学生。”
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了一下,泛出淡淡的白。
我想起念念上小学后。
成绩总不见起色。
老师委婉地说,孩子开悟慢。
那时司柯笑着揉了揉我的发。
“念念随了你的艺术细胞吧。”
“像你也好,天真快乐,不用活得那么辛苦。”
我说帮念念请个一对一老师,好好抓抓基础。
他点头说好,交给他安排。
转头却请来了在医院实习的施亭。
“她叫施亭,护理专业,成绩很好,人也乖巧。”
“家里困难,做家教能帮衬她一些。”
二十岁的施亭,的确乖巧。
喊我映月姐,陪婆婆聊天,给念念买便宜的发卡。
我看她瘦弱,常留她吃饭,送她没穿几次的衣服。
她总是感激地笑,眼里泪汪汪的。
“姐,你真好。司老师真好,你们家真好。”
真好。
好到他们在我挑选的沙发上拥抱。
好到在我布置的书房里低语激吻。
好到在我视为港湾的家里。
一点点蛀空我仅有的婚姻。
车驶入熟悉的地下车库。
一切都没有变。
变了的,是男人那颗早已游离的心。
推开门,暖气混着药膳味扑面而来。
婆婆从厨房探出身,浑浊的眼睛亮了。
“映月!妈炖汤了,你生完念念要补气血……”
她絮叨着,走过来拉我的手。
就在这时,厨房的阴影里。
走出一道年轻高挑的身影。
施亭系着我常穿的碎花围裙。
脚上套着我那双半旧的棉拖。
她站在那片属于我的灯光下。
对我乖巧地笑了:
“映月姐,你回来啦。”
玄关没有多余的拖鞋。
我弯腰,脱下湿了的短靴。
所幸地暖温热,光脚踩地板也不冷。
“妈,我来看看,一会就走。”
婆婆却攥着我的手,神神叨叨:
“胡说!你和司柯刚放学,肯定饿了。”
“那个陌生人,她来了好久,赶也赶不走。”
她的记忆又错乱了。
回到我们上大学时。
那时她总揣着保温盒,辗转几趟交通来学校。
将家里最好的食材,煨成汤,看着我们喝下。
她说,映月,阿姨没本事,但绝不让你委屈。
汤还是以前的味道。
可喝汤的人,早已心思各异。
我的目光瞥向客厅角落。
通往地下室的扶梯静默。
那把贝斯,就躺在下面。
原本,我也曾有段闪闪发光的日子。
琴弦震颤的轰鸣,台下汹涌的欢呼。
还有道在暗处只为我一人雀跃的目光。
他说,映月,你的世界有音乐和远方。
我的世界,有你就够了。
可我爸倒下的那一刻。
我的贝斯还是暗哑了。
他握着司柯的手,将最后一场手术交付给他。
“司柯,只有你来,我才安心。”
手术对外声称很成功。
司柯一跃成为最年轻的科室主任,大学博导。
荣誉表彰和研究课题像雪花飞来。
我爸却在术后并发症中,安静地走了。
我抱着襁褓的念念,哭到声嘶力竭。
我的世界坍塌了。
乐队也戛然而止。
司柯搂过我颤抖的肩膀,哽咽却坚定道:
“映月,还有我,我会代替老师,好好照顾你们。”
他的确照顾得好。
好到我成了彻头彻尾的家庭主妇。
好到他能在我和婆婆的眼皮底下,和施亭偷腥。
回忆像长了触角,碰疼某处神经。
又猛地收回。
去年抓到出轨的雪天里。
我点开书房的监控回放。
施亭骑在他身上,咬他的纹身。
他笑着,轻轻扇了一下她的脸。
狎昵又戏谑,是我从未领略过的动情。
他和我一起,从来是沉稳一声不吭的。
原来,司柯并非天生冷感。
他的另一面,给了别人。
我忍无可忍地冲到学校。
在众目睽睽下抓住施亭的头发。
“贱人!”
我像个泼妇一样尖叫。
司柯从手术室里赶来。
白大褂上还沾着血点。
“江映月,你闹够了没有!”
他冷冷盯着我,扬起手。
“我不打女人,但我管我的女人。”
司柯是骨科医生,手劲极大。
耳光重重扇在我的脸上。
扇得我耳朵都嗡嗡作响,听不清声响了。
只能看见他将施亭护在怀里,柔声安抚。
我的世界又坍塌了。
耳边声音变得清晰:
“那是…江映月?以前艺教中心的贝斯手吧?”
“啊?学姐怎么变成这样了?”
我瘫坐在雪地里,哭得撕心裂肺。
他留给我的,是一道决绝的背影。
当晚,我收到施亭的信息:
“姐,男人变心了,找上门有用吗?”
“你不过是行走的子宫,生了司念也留不住他。”
“赶紧离了吧,我都替你难堪。”
我恨极了,又疯极了。
举报信、大字报,去学校医院哭闹。
用尽力气手段,想撕烂他们的嘴脸。
可司柯已经是只手遮天的院内权威。
不再是默默听从我爸话的穷学生了。
我所有的反抗。
是以卵击石,是石沉大海。
最后,他冷漠地看着我:
“江映月,离婚吧,你看你现在的疯样,真恶心。”
他说我恶心,我慌了。
膝盖不自觉地软下来。
司柯,我只是想让你回心转意。
为了念念,为了妈,为了这个家。
不要离婚,好不好?
他绕过我,打包几件衣物:
“我们暂时分开,彼此冷静一下。”
他搬进了施亭的小家里。
那段时间,我不人不鬼。
连念念都害怕地躲着我。
我痛苦成瘾地反刍回忆。
我要耗着,死也不离,就恶心死他们。
直到那天,我无意间打开司柯的电脑。
他计算着,如果我坚持不离婚。
根据共同签署的法律文件。
我将独自承担所有的债务。
那些数字,足够压垮我的下半生。
他想碾死我,就像碾死一只碍眼的蝼蚁。
那一瞬,所有的恨意突然抽空。
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虚无。
这真的是我爱了十七年的司柯吗?
算了。
我签下离婚协议,只要念念。
搬出了这栋装满回忆的别墅。
司柯大概不会信我真的放手。
但冷静的二十多天里,我真的想好放手了。
“映月,多喝点。”
婆婆殷切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。
司柯站在一旁,沉默地抿着汤。
施亭笑得虚情假意:
“阿姨炖了好久呢,映月姐有福气还能喝上。”
司柯瞥了她眼,看了下腕表。
“快到念念放学点了,我陪你一起去。”
施亭脸上的笑意瞬时僵住:
“司柯,你们明天就离婚了,还一起接小孩?”
她的声音有点尖,像在挑衅。
“你说好一离就娶我,彩礼就十八万八,不多吧?”
“还有,映月姐,工资卡总该还给司柯了吧?”
空气不由凝滞。
我爸心疼司柯。
当年一分彩礼没要,婚礼也从简。
司柯红着眼,把工资卡交给我:
“映月,我的一切都是你的。”
如今,他要把他的一切,连同名分。
都给另一个人了。
司柯罕见地拧眉:
“施亭,这些事我自有打算。”
他转向我,语气缓了缓:
“走吧,去接念念。”
我放下汤碗,走向地下室扶梯。
“等等,我拿点自己的东西。”
旧琴盒上蒙着厚厚的灰。
像我裹着层层绷带的心。
去学校的路上,无人说话。
司柯又打破沉默,语声发涩:
“江映月,你在装不在乎,对不对?”
我紧紧抱着琴盒,望向窗外倒退的街景。
没有回答。
因为回答什么,都不重要了。
校门口,念念像只小鸟飞出来。
看到我们,大大的眼睛瞬时亮了。
“爸爸,妈妈!你们一起来接我啦!”
司柯弯腰抱她,笑容温和:
“因为爸爸妈妈都爱你呀。”
念念搂着他的脖子,满眼期许:
“那爸爸,你以后可以天天都和妈妈来接我吗?”
我的心像被蛰了一下。
于是轻轻打断:
“念念,你想吃冰淇淋,妈妈现在去旁边超市买给你,好吗?”
都说念念开悟慢。
可开悟慢的孩子。
感情更钝也更长。
一旦认定,很难再拔出来。
就像从前的我对司柯,一往情深。
司柯跟在我身后,回答念念:
“可以的,念念,爸爸以后天天都和妈妈一起来接你。”
我没有回头。
带着念念去超市,买了她念叨好久的冰淇淋。
然后,我没有走向他的车。
而是牵着念念,背着贝斯,径直走向街角。
司柯的电话很快响起。
我按断,给他发了消息。
“不用等了,我和念念回家了。明早九点,别迟到。”
手指顿了顿,又补了句:
“离婚后工资卡我会还给施亭,祝你们幸福。”
出租屋暖气开得不足。
念念小口舔着冰淇淋,好奇地打开我的贝斯。
“妈妈,这个好漂亮,你还会这个呀?”
我笑了笑,试着拨动几下。
琴弦锈涩了,音准也有点偏。
念念含着勺子,睁大了眼睛:
“哇,妈妈!你好厉害!”
念念听不出音符里的生疏磕绊。
只觉得弹贝斯的妈妈,很厉害。
稚嫩的赞叹,在心湖里吹起一丝波澜。
第二天,送完念念后,我走向民政局。
雪又下了起来,像在为这十七年送行。
远处,司柯被施亭半推半搡地走来。
雪落满他的肩头。
他喉间一滚,语声暗哑。
那句在便利店门口被风吹散的话。
这一次,清晰地抵达我的耳畔。
“我们能不能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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