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:徐阳《同月不同悦》
我一直不喜欢我老公的姐姐。
她好吃懒做,不帮衬我老公,整日睡到日出三竿,还觊觎娘家的家产。
「这么大的人了,怎么天天待在娘家?」
「作为女儿,就应该替父母分忧,帮衬弟弟,整天指望娘家养,说出去都丢人。」
「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,财产留给儿子才是正理。」
听着我这咄咄逼人的话,她并不生气。
只静静的看我好久,又忽然把我拥入怀中「你是不是…从来没被家人好好爱过?」
我愣住。
这一刻,我所有尖酸刻薄的算计,所有理直气壮的争夺,在这一句温柔的叩问前,溃不成军。
……
我的老公叫徐阳,温柔体贴,和我同一个单位。
他什么都好,就是有一点,有个不太会来事的姐姐。
他姐叫徐月,比她大三岁,在市里工作。
第一次见面,我就对她印象不大好。
当时,她就在家楼下快餐店随便点了两菜一汤。
别说红包,连个见面礼都没准备。
看见她这随意的模样,又想起我弟带女朋友回来时,我忙前忙后,订最好的餐厅,点了满桌菜,临走还塞了人家两千红包。
我妈说,当姑姐的,就得这样,才不让人看轻。
可徐月呢?
她倒好,吃完饭擦擦嘴,说了句慢吃就走了。
好没规矩。
晚上我跟徐阳抱怨:「你姐是不是对我不满意?」
徐阳搂着我哄:「她就那样,神经大条,咱家也没平辈给红包的习俗。」
听他说的理直气壮,我忍了。
毕竟我是跟徐阳过日子。
这事我便也不计较了。
可后来,事一桩接着一桩。
一起吃饭,红烧肉就剩最后几块,我眼睁睁看着徐月全夹自己碗里,一口没给徐阳留。
徐阳还笑呵呵的,好像理所当然。
我肺都要气炸了。
在我家,好的永远紧着弟弟先挑。
鸡腿是弟弟的,鱼肚子是弟弟的,至于姐姐,就只有啃边角料的份。
我妈常挂在嘴边的话是:「姐姐要让着弟弟,这是本分。」
所以我不懂,这天底下怎么还有这样的女人?
最让我冒火的是那次,徐阳临时要交一笔项目保证金,手头紧,找徐月周转。
我亲眼看见徐月手机里余额不少,可她居然说:「借你可以,得打借条,下月还我。」
我当时就愣住了。
亲姐弟,明算账算到这地步?
要是我弟开口,我砸锅卖铁也得凑给他,谁会让亲弟弟打借条?
晚上我替徐阳委屈:「你姐怎么这样?一点当姐姐的样都没有!」
紧接着,我又提起了我家。
说自从我工作之后,接济了我弟多少。
也从没有说过让我弟还过。
而徐月呢?
她真是一点都不配当这个姐姐。
可没想到面对我这样的咄咄逼人,徐阳却依旧不当回事:「姐也不容易,她的钱她自己规划,没问题啊。」
我彻底无语了。
怎么会没问题?
问题大了!
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姐姐该做的事。
我们老家,哪个姐姐不是挖心掏肺帮弟弟?
就她特殊?
结婚那天,我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。
磕头的时候,眼瞅着红包一沓一沓的放。
但万万没有想到,身为亲姐姐的徐月就上了2000礼金,还笑眯眯对我老公说:「不用还啦。」
我当场就火了。
我妈把我拉到一边「她怎么好意思?嫁出去的女儿这么不懂事,你婆家怎么教的女儿?一点不知道帮衬弟弟!」
是啊,我弟结婚,我出钱出力,掏空积蓄心甘情愿。
可徐月呢?
她凭什么活这么潇洒?
不怕以后弟弟不给她撑腰吗?
晚上闹完洞房,我对着徐阳发火:「你姐是不是故意的?就上这么点钱,恶心谁呢!」
徐阳还是好声好气:「姐她也不宽裕,意思到了就行了……」
「这叫意思到了?」我打断他,「这是打我的脸!打我们全家的脸!」
我想不通。
真的想不通。
为什么同为女儿,她就能活得理直气壮,自私得那么坦然?
可明明这样想着,心里又有一些其它的东西,隐约升了起来。
总归来说,徐月这姑姐就是不称职。
所以我心里憋着火,逮着机会就跟婆婆嘀咕:「妈,您说说,徐月姐收入也不低,可对家里……哎,真是一点都不帮衬。」
「徐阳可是她亲弟弟。」
婆婆正摘着菜,头都没抬:「她挣的钱是她的,怎么花自己打算。」
「我们当父母的,不图儿女这个。」
我愣住了。
这跟我从小听到大的道理完全相反。
在我妈那儿,女儿的钱就是娘家的钱。
我刚工作那会儿,每月工资大半都被我妈收走,说家里难,弟弟上学费钱,我得帮衬。
我住着最差的小隔间,连瓶像样的护肤品都舍不得买。
我妈总说:「闺女挣钱就是该给娘家花,不然生你养你图啥?」
可婆婆却说……不图?
「可是…」我有点混乱,「当女儿的,不该多替家里着想吗?尤其得帮衬兄弟啊。」
婆婆放下手里的菜,看看我:「儿女都是爹妈的心头肉,没谁欠谁的。」
「父母努力,不就是想孩子个个都过得好?压榨一个去贴补另一个,那不成仇了?」
我张着嘴,半天说不出话。
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。
是吗?
原来父母……是希望每个孩子都好吗?
那为什么我妈从不这样想?
那一刻,我心里有什么东西,咔嚓一声,裂开了一条缝。
我张了张嘴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可没来得及搞清楚这件事的答案,家里就先出了一件大事。
老家院子拆迁分了三套房,婆婆居然说要给徐月一套。
我当场就炸了。
「妈!哪有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分财产的规矩?」我有些不可思议,「这说出去让人笑话!家里东西不都是儿子的吗?」
徐阳第一次对我沉了脸:「我姐也是爸妈的孩子,凭什么不能分?」
「凭什么?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,「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!女儿是外人,财产留给儿子天经地义!她一个嫁出去的,凭什么回来争?」
我想起我爸妈。
家里拆迁,三套房子全写了我弟的名字,我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。
我妈说:「丫头片子要什么房子?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。」
可徐阳居然说:「那是你家,我家没这规矩,我爸妈的孩子,男女平等。」
平等?
我脑子里嗡的一声。
「平等什么?女人就不配和儿子平等!我们生来就是替别人家养的!」我几乎是吼出来的,积压多年的委屈喷涌而出,「我家那么多东西,有我一分吗?没有!就因为我是女儿!」
徐阳看着我的眼神,又惊又怒:「你家是你家,我家是我家!」
「你爸妈不爱女儿,所以要逼着全天下的父母都不爱女儿吗?」
我愣住了。
不爱我?
他们哪里不爱我?
他们养我长大,供我上大学……虽然工作后钱都给了家里,虽然好东西从来轮不到我,虽然……
还没来得及辩解,门口传来动静。
徐月站在那里,不知道听了多久。
脸色平静,眼神却沉得很。
索性我也不装了。
「既然你都听到了,那直接开门见山吧。」
「我就是这么想的,女儿就不该要娘家的东西,就不该和儿子争,就不该被平等对待,安安分分嫁出去,帮衬兄弟,才是本分!」我对着她,把所有的理直气壮和尖酸刻薄全甩了出来,「你一个姑姐,这房子你就不该要。」
我以为会看到愤怒或羞愧。
但没有。
徐月只是静静看了我很久,那目光像能穿透我所有虚张声势的盔甲。
她摇了摇头,声音很轻,却像锤子砸在我心上。
「不,不是这样的。」
「女儿也应该享受和儿子一样的待遇,父母的东西,不只是儿子的,也是女儿的。」
「女儿享有的不只是养老的义务,更有分家产的权利。」
「女人,也可以做自己,为自己而活。」
「这是我父母从小就教给我的道理。」
她朝我走近一步,眼神里没有指责,反而有一种……让我心慌的怜悯。
「你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?」
「你是不是……」她顿了顿,声音温柔得几乎要碎掉,「从来没被家人好好爱过?」
我想过会面对咄咄逼人或是她的大发雷霆,却没想过,只迎来了这么一句话。
我一时无言。
竟回答不了。
慌神间,徐月已经转身去了厨房,很快端出来两杯热茶,递给我一杯。
「我知道你看不惯我,」她开口,语气平静,「觉得我自私,不顾家,不帮衬弟弟,是不是?」
我抿紧嘴唇,默认了。
「小阳是我亲弟弟,我看着他从小不点长成现在能独当一面的男人,」她轻轻吹了吹茶,「我爱他,但这不意味着我的人生要围绕他转,他的人生,终究要靠他自己。」
「可是…」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「姐姐帮弟弟,不是天经地义的吗?我家那边……」
「你家那边,女儿是泼出去的水,是别人家的人,所以要在出嫁前榨干所有价值,去贴补儿子,对吗?」
徐月接过了我的话,眼神里没有嘲讽,只有一种深切的悲哀。
我像是被掐住了脖子。
她说的…没错。
我一直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。
「小悦,」她第一次这么叫我,「你大学毕业时,你爸妈给你准备过什么吗?工作后,他们关心过你累不累,钱够不够花吗?还是每次联系,都是家里困难,弟弟需要?」
我的指甲掐进了掌心。
没有,一次都没有。
他们只会说弟弟学费又涨了,弟弟要买新手机,弟弟谈朋友了要花钱……
「你结婚,他们收了彩礼,给你陪嫁了多少?」徐月又问。
我的脸色煞白。
彩礼十八万八,我妈扣下了十八万,说给我存着,最后用那笔钱给我弟买了车。
陪嫁是几床被子。
「你看,」徐月的声音更轻了,「他们用传统、规矩绑住你,告诉你这就是女儿的命,可这些规矩,什么时候真正保护过女儿的利益?」
「它们只是方便了既得利益者——」
「通常是男性。」
「所以你明明是受委屈的一方,为什么如今还要成为他们的帮凶呢?」
我张了张嘴,想反驳,却发现我从小到大接受的那套逻辑,在她面前根本站不住脚。
「我家不一样。」徐月看着我,「我爸妈从小就告诉我,我和小阳是一样的,零食一人一份,零花钱一人一样,犯错一起罚。」
「他们供我们读书,告诉我们,未来的路自己走,谁也别想着依赖谁。」
「小阳第一次问我借钱打借条,是我爸要求的,我爸说,亲兄弟明算账,这不是生分,是尊重和界限,手足之间互相扶持是情分,但不是无底线的义务。小阳有能力,他不需要我牺牲自己去帮他。」
我想起徐阳确实从不觉得他姐欠他什么,反而经常惦记她一个人在外打拼不容易。
「而你呢,一直在被你帮扶的弟弟,又是如何回报你的呢?」
我愣住。
别说回报了,连根毛都没见过。
「至于家产,」徐月顿了顿,「我爸妈辛苦一辈子攒下的,他们愿意给谁,是他们的自由,法律上,我和小阳拥有同等继承权,情感上,我是他们的女儿,从未因为结婚就停止爱他们、孝顺他们,凭什么我就不能要?」
「可是……别我爸妈…」我的声音虚弱无力。
「你爸妈是错的。」徐月第一次提高了音量,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「小悦,你扪心自问,你那样掏心掏肺对你弟弟,他真的感激吗?你父母觉得你付出是应该的,你弟弟觉得你补贴是理所应当的,一旦你稍有懈怠,他们会不会反而来责怪你?」
我如遭雷击。
我想起上次因为我项目垫资,实在没钱,我弟想换新电脑让我出一半,我拒绝了。
我妈打电话来骂了我足足半小时,说我变了,自私了,不顾兄弟死活。
我弟也半个月没理我。
我的心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,冷风呼呼地往里灌。
徐月看着我的表情,语气缓和下来,带着一丝心疼:「小悦,女人首先是自己,然后才是女儿、妻子、姐姐。」
「我们不是任何人的附庸,不需要通过无止境的牺牲和奉献来证明自己的价值,我们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,支配自己的劳动所得,拥有平等的资源和爱。」
她握住我冰凉的手:「同为女性,我希望你能认清真正爱你的人。」
「也不要为了不爱你的人让步本来属于自己的一切。」
「当然,我也不会。」
我张着嘴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。
滚烫。
徐月的话像根针,扎进我心里最堵的地方。
我从没听过这些。
也从没有人教过我这样的道理。
但我嘴上硬:「不可能,我爸妈肯定是爱我的。」
「他们只是……只是方式不一样。」
徐月没再争,只是叹了口气。
那口气叹得我心烦意乱。
我想亲自验证一番。
晚上,我给我妈打电话,假装闲聊提起徐月要分房的事,语气羡慕:「妈,我婆婆对女儿真好,还分房子呢。」
说罢,我长出了一口气。
等待着她的回应。
我妈会说些什么呢?
会松动吗?
会觉得有愧于我吗?
我等待着,期待着——
而结果却在我的意料之中。
电话那头,我妈的声音瞬间拔高:「什么?还有这种规矩?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!她凭什么?」
我心里咯噔一下,还是硬着头皮说:「道理是这也没错……但总归是父母的东西……妈,所以你看,咱家那三套拆迁房……」
「咱家的房子那都是你弟的!你想都别想!」我妈语气斩钉截铁,甚至带着一丝警惕,「你一个外嫁女,惦记娘家房子,要不要脸?」
我的心凉了半截,还不死心:「可我也是家里一份子啊……」
「份什么份!彩礼我们都没留全,让你带回去一部分,已经仁至义尽了!你还想怎么样?房子是你弟娶媳妇的底气,你少打歪主意!」
我嗓子发干,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可能:「那既然如此,东西都给我弟弟,养老我就不管了。」
既然不赋予我权利,那么义务我也可以不承担吧。
我只要求这个。
可没想到,就连这样的要求,也被我妈驳回了。
「养老你当然得管!」她说得理所当然,「别忘了你是谁养大的,你不出力谁出力?每个月生活费一分不能少!这是你当女儿的本分!」
本分。
又是本分。
所有付出是我的本分,所有索取是我的妄想。
电话那头传来我弟不耐烦的背景音:「姐又咋了?妈,我新看上个游戏机……」
我妈立刻换了口气:「哎呦,宝贝儿子喜欢就买——行了不跟你说了,你弟有事。记住啊,生活费准时打,别学那些没良心的!」
电话被粗暴挂断。
忙音像一把钝刀,在我心口来回拉锯。
我举着手机,呆呆地站着。
原来徐月说的都是真的。
他们不爱我。
他们从来没爱过我。
我只是一个工具,一个用来供养我弟、将来再给他们养老的工具。
我所坚信的那套规矩,只是为了捆住我,吸干我的血。
而我,不但心甘情愿被吸了这么多年,竟然还想把徐月也拖进同样的地狱。
我嫉妒她拥有的自由和爱,所以拼命想证明她那样不对,想把她也变得和我一样不堪。
我才是那个最丑陋、最自私的人。
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,不是委屈,是彻底的绝望和清醒。
我瘫坐在冰凉的地上,抱着自己,哭得浑身发抖。
徐月说得对。
我从来没被家人好好爱过。
所以我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,更不懂如何去爱别人。
我只是一个可悲的复制品,拼命想把我原生家庭的毒素,注入到另一个健康的家庭里。
我哭得撕心裂肺,把所有的委屈、醒悟和羞愧都哭了出来。
泣不成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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