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：陈梦《水果店的老规矩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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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里的水果店有个十几年不变的老规矩。
货架最高处永远有一篮最贵最好的水果，每天不重样。
而角落的处理筐里总会出现一两个烂橘子。
直到有一天，妹妹死了店里。
这个老规矩才彻底消失。
1
早上六点，水果店卷帘门哗啦作响。
我穿好衣服，背上书包，照常来到角落的处理筐前。
那里有几颗从货架上清理下来的坏橘子。
一般都是烂得实在卖不掉了，妈妈才会放到这个黑筐里。
还是那股酸腐的气味，但闻久了我竟然觉得有点上瘾。
我拿出一颗坏掉的部分相对小些的，心里暗自祈祷它能吃的部分可以多些。
“随便拿一颗就行了，别挑挑拣拣的，坏毛病！”
妈妈回头瞟了我一眼，她正在把切好的奇异果块装进保鲜盒里。
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进妹妹书包里后，她继续叮嘱道：
“路上帮背着妹妹书包，她年纪小背不动这么沉的。”
虽然妹妹的个子快要超过我，但我还是嗯了一声，走到妈妈身边，把妹妹的书包反背到身前。
妹妹的书包更大更沉，还有些女性化，其实背在身后会更省力些。
但我总是把它背在前面，因为它很新，摸着也硬挺。
别人看到我就会第一眼看到漂亮的它，就好像它属于我一样。
我喜欢这种感觉。
“到学校再吃水果啊，别忘了。”妈妈对我和妹妹同时说着。
妹妹拿着啃了一半的大肉包子，反手一抹嘴上的油。
“知道了，我都吃饱了，现在吃不下。”
妈妈宠溺地笑了笑，抽出纸巾给妹妹擦嘴，并拿出一沓钞票塞进她的书包暗袋里。
她边塞边瞥了我一眼：“你也是，别半路吃水果，等会儿又拉肚子我还得带你去医院。到了学校要是不舒服，就让老师带你去校医室处理。”
我点点头，把书包往肩上提了提，慢慢走出了店门。
去学校的路要走十五分钟，我和妹妹一前一后。
我们几乎从不说话，她总是低头玩着妈妈买的新手机。
但我也不觉得无聊，我喜欢看路上的行人。
我会看着他们的样子猜想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，有什么样的家人?
这样边想边走，很快就到了校门口。
妹妹一把扯过她的书包，头也不回地往教室走。
身上的重量一下子轻了很多，但我心里却有点失落。
摸了摸身后那个旧书包，我把它脱下来，正面朝向自己抱在怀里。
书包前面破了几个洞，这样抱着同学们就不会看到了。
我的座位在靠窗的角落，把书包塞进抽屉，我掏出口袋里的橘子放在桌上。
烂的那面依旧朝墙放。
换个角度，它看起来也是颗完好的水果。
“你又吃橘子啊？”同桌小新凑过来，“不愧是家里开水果店的。”
我笑着说：“我妈说橘子维生素高。”
第一节课，我没吃橘子，只是不停地喝水。
空腹吃烂橘子会拉肚子，得先用水垫一垫。
第二节课开始前，饥饿感变得强烈，我趁着上课前掰开橘子。
可惜，里面大半已经烂透了。
我挑拣出还能吃的几瓣，快速塞进嘴里，再跑着把软塌的橘子皮肉扔进垃圾桶。
要扔在垃圾的缝隙里，这样别人就不会注意到它。
嘴里还残留着酸苦的味道，但肚子终于没那么虚乏了。
妹妹的教室就在隔壁，我看到她被一群同学围着，手里拿着妈妈准备的保鲜盒。
“这是新西兰空运来的奇异果，一百多一斤呢。”妹妹一脸骄傲，慷慨地分给周围的同学。
“你妈妈真好，天天给你准备这么贵的水果。”
妹妹得意地笑着，突然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我。
她脸色一变，眉头皱了起来。
我意识到自己碍了他的眼，赶紧转身跑开，胃里的水泡着几瓣可怜的橘子肉，左右晃荡。
坐回座位后，我的肚子开始疯狂地咕噜叫唤。
不仅肚子在叫，手上因为长期接触霉菌而反复发作的皮癣又开始瘙痒了。
我用指甲刮擦着皮癣，却越抓越痒。
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一幕的我，怎么也不会想到，那会是见妹妹的最后一面。
放学后，我照常去找妹妹一起回家，却发现她已经走了。
“陈梦哥哥，你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吗？她和同学一起去聚餐了。”
妹妹的同学惊讶地看着我。
我恍然大悟，想起妈妈今早往妹妹书包里塞的那一沓钞票。
原来是给她请同学吃饭用的。
“我给忘了。”我尴尬地笑了笑，迈开脚步独自走出了校园。
因为这次只用背一个书包，回家的路程竟然比平时快了五分钟。
到家后，我拿起灶台上的半碗米饭，眼前一亮。
有我喜欢吃的胡萝卜！
难道因为今天是妹妹的生日，所以妈妈做了我爱吃的？
三口两口扒完饭菜，我把锅碗瓢盆收拾进洗碗池里。
慢慢地，一个个仔细擦洗干净。
干完活后，经过妹妹房间里，我瞥到他床边放着一个鞋盒。
那个牌子我听同学说过，最便宜的一双鞋都要一千多块。
我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穿了两年多的布鞋。
虽然有些打脚，但好在布料柔软，不会把脚硌得太疼。
只要把脚趾头缩起来，应该还可以再多穿一阵子。
“你干嘛呢？站在你妹房间门口？”
妈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我赶紧摆了摆手：
“我是看看妹妹的房间需不需要收拾，没有拿她东西。”
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，突然凑近我。
我下意识后退一步。
妈妈突然把12块钱递到我面前：“喏。”
我一愣，霎时抬头看向她：“这是……”
难道是给我的早餐钱？
妈妈每天都会固定从隔壁包子铺买两个肉包和一杯豆浆。
一共12块，我记得这个价格。
我有些难以置信，没敢伸手去接。
妈妈脸上闪过一丝不悦：“没手啊？拿着啊！”
我赶紧接过妈妈手里的钱，不小心蹭到了她的指腹。
软软的滑滑的，妈妈皮肤真好。
她把手往衣服下摆上擦了擦：
“明早我和你爸要出门办事，你记得给你妹买好早餐。”
我捏着钱的手一紧，转瞬又放松下来。
“嗯，我知道了。”
“早点睡觉，别天天在你妹门口晃悠。他大了，正是注重隐私的时候。”
妈妈穿着拖鞋，慢慢走出了我的视线。
回到房间，我把钱锁进抽屉里，喃喃自语着：
“两个肉包一杯豆浆，两个肉包一杯豆浆……别买错了。”
虽然早餐没我的份，但是妈妈把钱交给我，是不是意味着她是信任我的？
想到这里，我心里突然有点小雀跃。
不知不觉躺在床上睡了过去。
那晚我睡得不是很安稳，也许是因为心里记挂着第二天要起来买早餐。
梦里我似乎听到妹妹回家的开门声，还有他们唱起的生日歌。
我甚至闻到了奶油的甜味。
直到天快亮的时候，一声粗重的惨叫才把我彻底惊醒。
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，心脏怦怦直跳。
那声音是从外面的店里传来的。
一种不祥的预感窜上我的心头。
我连拖鞋都忘了穿，急忙跑出去想看个究竟。
赤脚跑进店里，眼前的景象让我大脑一片空白。
妹妹倒在血泊里，身上压着巨大的货架，周围水果散落满地。
而她的胸口直直插着那把妈妈每天用来给他削水果的刀。
“小梦！”我扑过去拼命想搬开妹妹身上的架子。
但它太重了，我瘦弱的胳膊根本无法挪动它半分。
“叫救护车……对，手机！”我想起妈妈给妹妹买的新手机。
飞奔进妹妹房间，我在枕头下找到了它。
清晰的屏幕亮起，但从没用过手机的我却怎么都不懂解锁。
一遍遍尝试失败后，我脑门上的汗越来越密，手越来越抖。
最后我只好扔下手机，冲出店门，拼命拍打隔壁包子铺的卷帘门。
“刘姨！救命啊！”我的声音嘶哑，带着哭腔。
刘姨穿着睡衣打开门，睡眼惺忪：“大早上的吵什么？”
“我妹妹被刀插到了！求求你帮我叫救护车！”
我语气急促，上前拽住了刘姨的手往店里跑。
刘姨明显也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，赶紧掏出手机打120。
她边打边问我：“你爸妈呢？不在家？”
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，重重地点点头。
心里的恐惧和担忧让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。
打完电话后，刘阿姨找来毛巾，按在妹妹的刀口周围，想为他止血。
但毛巾都被染红了，血也没有一点要止住的迹象。
看着妹妹的脸越来越白，我的心也越来越慌。
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，医护人员飞快把妹妹抬上担架。
就在这时，爸妈回来了。
妈妈在看到满身是血的妹妹被抬进救护车时，尖叫一声，失控地嚎哭起来。
爸爸扶住她，一脸焦急地向医护人员询问情况。
“怎么回事？小梦怎么会受伤了？！”妈妈突然转向我，眼神像淬了毒一般，“是不是你没看好小辉？”
我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妈妈的眼神太可怕，像是恨不得杀了我一样。
“啪”！
她伸出手，重重地甩了我一耳光。
“要是小梦有什么三长两短，我不会放过你！”
妈妈用手指着我的鼻子，恶狠狠地抛下这句话，和爸爸转身跟着救护车走了。
我一个人站在遍地狼藉的店里，一时失了神。
地上的血迹已经开始凝固。
我鬼使神差地挪动脚步，朝着角落的处理筐走去。
里面有两个腐烂得有点发白的橘子。
我动作机械地把橘子揣进兜里，维持着内心最后仅剩的秩序感，然后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其他水果。
刘阿姨帮我把沉重的货架扶起，拍了拍我的肩膀：“小辉……”
他话说到一半，却叹了口气，转身离开。
我顾不上别人，只知道要赶紧把店面整理干净。
那滩血里还散落着不少樱桃，因为颜色相近，不细看都看不出它们沾到了血。
樱桃应该是妈妈为妹妹准备的。
她每天都会从店里挑出一部分最贵最好的水果，装在水果筐里，再放到货架顶层。
水果筐里，还备着一把常用的水果刀。
之所以会放到最顶层，是因为妈妈怕我会偷拿。
虽然我从来没有偷拿过。
妹妹今天应该是想自己取水果，结果扒倒了架子。
而那把一直放在筐里的水果刀，不偏不倚地刺进了她的心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