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：刘春夜《何处春夜再逢明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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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后第三年，妈妈的新女儿尿毒症急需换肾，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我。
“只要你给妹妹捐了肾，我会尝试着慢慢接受你。”
她给我打了九十九通电话，却始终无人接听，一怒之下，她直接找到了福利院。
在得知我早就被领养后，她怒不可遏。
“当初还说会一辈子等着我，没想到一转眼就巴巴跟别人走了，果然是劣质基因，养不熟的白眼狼。”
同父异母的妹妹哭得梨花带雨：
“妈妈，找不到姐姐，是不是我就活不下去了？我不想死。”
妈妈转头看她，温柔的不像话：
“妈妈一定会让你长命百岁。”
她不惜花费重金，布下天罗地网，誓要将我抓回去，去给她最爱的小女儿换肾。
可她不知道，我早就已经死了。
三年前，强奸犯爸爸出狱，把我从福利院带走后，将我卖给了山里的老樵夫。
我宁死不从，逃跑途中意外坠崖，死无全尸。
她永远也找不到我了。
……
“不管付出什么代价，必须把刘春夜找出来，我活要见人，死要见尸。”
妈妈的声音很冷，漂亮的眉眼此刻阴郁的骇人。
连我这个鬼看了都汗毛竖立。
助理离开后，妈妈不耐烦的叹了一口气，像是烦躁到了极点。
但仅仅只是一个转头，她就将脸上的坏表情一扫而空，宠溺的对着病床上的敏敏开口：
“乖敏敏，今天打针没有哭，是最勇敢的宝宝。”
“作为奖励，妈妈可以答应送你一个礼物，你想要什么，妈妈让人给你买。”
小姑娘眼睛亮亮的：
“妈妈，我只想要快点回家，我讨厌医院。”
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，妈妈的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她极力压制着哽咽。
“妈妈答应你，很快，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。”
她将敏敏搂进怀里，巨大的落地窗外，正好落下雪花。
病房那样暖，紧紧相拥的母女二人，温馨的不像话。
灵魂飘在半空中，这样好的画面，在我眼里却格外刺眼。
活着的时候，我最害怕冬天了。
下雪的天气，薄薄的衣服裹不住冷气往身体里面钻。
扛不住的时候，我就会开始幻想。
幻想妈妈抱着我，将我裹进她的身体，她的身体那样烫，能驱散一切冰寒。
就如同她此刻抱着她心爱的小女儿一样。
但直到死，我也没能够得到她的一丝温暖。
她恨我，恨到了骨子里。
每次相见，她看我的眼神连平静都算不上，永远都是满腔恨意。
因为我是强奸犯的血脉。
很多年前，妈妈被人贩子拐到了大山里。
一年后，她生下了我。
从我记事起，我就知道，妈妈不喜欢我。
小时候她不止一次想要掐死过我，也每次会被我的亲生父亲暴打一顿。
但她还是反复以往的想让我死。
她从来没有抱过我，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好话，她的眼神落在我身上，永远都是充满恨意的。
那时候我太小，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妈妈爱小孩，我的妈妈却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我。
强奸犯爸爸也和我说：
“你妈心野，看不上我们这个穷家总想跑，连你这个亲生女儿也不管不顾，我打她也是没办法。”
“她要是听话，我怎么忍心对她动手？”
小小的我不想再看见妈妈挨打，尝试着劝她：
“妈妈，你别跑了，只要你乖乖的，爸爸就不会打你，留在家里，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。”
妈妈看着我，最后却笑了出来。
“劣质基因会遗传，你和她们一样是吃人的魔鬼，全部都该下地狱。”
那天，我被她打到浑身没一块好肉，奄奄一息。
但她没有对我下死手。
眼前一片模糊的时候，我看见了她颤抖着想要掐我，却停在半空的手。
那时候，我在暗自庆幸，妈妈或许还是有点爱我的。
她不舍得让我去死，肯定是对我还有点感情吧。
甚至到此刻，在听到她说：
“只要你捐肾，我可以尝试接受你。”
的时候，我还是下意识的惊喜。
如果我还活着，我想我肯定会毫不犹豫捐出自己的肾救妹妹。
可我已经死了，我实在没有办法了。
灵魂飘在半空中，我看见她焦急的眉眼，听见她冷洌的质问助理：
“我这个亲生母亲还健在，她怎么会被别人收养？肯定是为了过好日子撒谎说自己是孤儿，小小年纪，心机真够重的。”
“快点找到她，要是耽误了救敏敏，我对她的惩罚，就不只是送去孤儿院了。”
她话音刚落，敏敏稚嫩的呼喊声响起。
眼前的一切都顾不上了，她小跑着往敏敏的病房赶。
看到敏敏的一瞬间，她脸上只剩温柔。
“妈妈在。”
病床上的小姑娘天真的冲着妈妈眨了眨眼睛。
“妈妈，要是姐姐给我捐了肾，你会像爱我一样爱姐姐吗？”
无心的发问，却将我的心一瞬间勾住。
如果，如果我有机会给妹妹捐了肾。
是不是这辈子，我也是有机会得到妈妈的爱的呢。
不需要真的拥有，哪怕只是有这个可能，我也满足了。
只见妈妈脸上的笑瞬间僵住，用格外斩钉截铁的语气说：
“不会。”
“能给你捐肾，是她的福气，只能说明她还算有用。”
“妈妈不可能会爱她，妈妈心里最爱的，就只有你，再也不会有其他人。”
床上的小姑娘声音疑惑：
“为什么？她不也是妈妈的女儿吗？为什么妈妈只爱我，不爱她呀？”
妈妈愣住了，我也猛然一滞。
这个问题，同样也困了我一生。
直到我死，我都在渴望着，期待着，遗憾着。
为什么妈妈不爱我呢？
我还记得妈妈逃出去的那天，村里来了很多很多的人。
妈妈看见他们，一直在流眼泪，可表情却是在笑的。
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开心的妈妈。
她指着爸爸和奶奶，说他们是买卖人口的人贩子，说整个村子的人都是坏人。
我不懂什么人贩子，只知道妈妈开心，我也就跟着开心。
妈妈上了车，我也下意识的跟了上去。
可她却一巴掌扇了过来，
“这个杂种我不要，她不是我的女儿，你们快把她赶走！”
我被强行拽了出来，汽车轰鸣，只留下漫天黄沙。
后来，我还是被带到了城里。
全家人都被抓了，我成了没地方去的小孩。
法庭上，我又一次看到妈妈，她和以前我认识的妈妈完全不一样。
漂亮，高贵，比画上的明星还好看。
我从别人的口中，拼凑着妈妈的背景，
有钱人家的小女儿，出去采风意外被绑架，家里不惜一切代价，才将她从那个吃人的地方救出来。
那年，我七岁。
我诚实的当着所有人面说出妈妈的遭遇。
很多人在哭，我也吓坏了，一起哭。
妈妈却还是恶狠狠的看着我：
“你和他们一起逼我留在那里，让我生小孩，现在倒是开始装可怜了，坏种一个，要不是你年纪小不能坐牢，我一定也不会放过你。”
我张了张嘴，想解释什么。
我想说我只是想着妈妈听话点，就不会被打。
所以我劝她，劝她和我一样乖乖的，日子也能好好过。
我不知道那对她来说，是比死还难做的事。
就像如今，她对着她心爱的小女儿再提起我，温柔的声音下也是藏不住的厌恶。
“她和你不一样，她是个很坏的小孩，但我们的敏敏是小天使。”
“敏敏会心疼妈妈，会爱妈妈，可她不会，她只会伤害妈妈。”
“所以妈妈永远也不会喜欢她。”
敏敏撅起小嘴，跟着愤怒起来：
“那我也最讨厌她！伤害妈妈的坏小孩，是会被魔鬼抓走的。”
妈妈笑了，在敏敏的脸上亲了一口，似乎很满意她的同仇敌忾。
我远远的看着，视线想错开，却总是无法摆脱。
是啊，像我这种坏小孩，是会被魔鬼抓走，会遭报应的。
妈妈，如你所愿，我已经受到惩罚了。
恰好这时，助理跌跌撞撞推开了门。
“小姐，林……刘春夜的去向，已经调查出来了。”
妈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。
“那还不赶紧把她带过来？敏敏可等不了了。”
助理脸色不自然，几次欲言又止。
“但……但是……”
“资料显示，她是被亲生父亲带走的，刚接回去没多久就被强行嫁了人。”
“再往下就查不到东西了，估计……处境不会太好。”
气氛凝滞了好一会，妈妈才回过神。
“那也是她自己选的。”
“当初说得这么好听，说不管怎么样都会等我来接她，她爸一出来就跟着走了，现在过的不好，也是她自作自受。”
“更何况，当初她还……”
话停在这里，妈妈像是陷入了沉思。
当初我还做了些什么呢？
除了劝她留在那里，好好过日子之外。
我在她身边，始终只是笨拙的讨好。
奶奶不给她吃饭，我会趁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，偷偷拿着馒头去她的屋子。
爸爸拿棍子打她，我会不顾一切的上去挡，跪着求爸爸别打了。
只是无论我做什么，在她眼里都是错的。
她只会恶狠狠的冲我怒吼：
“别装了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吗？一个唱红脸，一个唱白脸，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心疼你，然后为了你留在这里？”
“我就算死，也不会妥协。”
我记得她那时候的声嘶力竭，也记得爸爸的棍子落在身上，很疼，很难受。
但棍子总是要落下来的。
我不想让妈妈疼，所以我来疼也好。
如今再想起，我也不后悔。
我想，妈妈确实是该恨我的，我能理解，我都能理解。
只是心里还是痛。
助理小心翼翼的又开了口：
“我们已经派人去村里找了，深山老林，可能还需要几天，我们会尽快。”
妈妈的声音也软了几分。
“嗯，见到她了，就和她说我想她了，别让她有抗拒心理。”
“她现在过得不好，把她接出来，也算是帮了她一把，以后也算不上是对她有亏欠，也好。”
好长的一个夜。
敏敏已经睡了，屋子里的气氛怪怪的，思绪很乱，我总是忍不住在想。
如果可以，我愿意捐的。
不需要任何理由，只要妈妈需要我，我就会去做。
只可惜我死的太早了。
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。
妈妈站起身，走到了落地窗前。
市中心的特级私人医院，窗外的景色也是精心打造的，一片生机勃勃。
她有些不自在的拿出手机，朝着那个一直没有打通的号码，又发出一条短信。
“现在知道我当初过的有多苦了吧？像一个商品一样被交易，被掠夺，连个人样也没有。”
“你也不小了，感同身受了，我相信你会理解我，听话，等她们把你接出来，你乖乖把肾捐了，我会给你一笔钱，让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。”
消息发了出去，却一直是未读状态。
她眉头微微皱起，罕见的多了一份担忧的神色。
妈妈是在担心我吗？
空荡荡的心难得多了几分暖意。
我还记得当初妈妈把我送到孤儿院的时候和我说：
“你是个坏种，所以你必须在这里修身养性，好好磨磨你的性子。”
那时候我对着妈妈承诺，我说：
“我一定会学乖，听话，再也不当个坏小孩。”
她冷笑一声，没有说话。
我大声告诉她：
“我会乖乖呆在这里，一辈子等着妈妈来接我。”
她转身离开，我强忍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。
孤儿院的日子，我过了八年，妈妈一次也没来看过我。
可我从来没有自暴自弃过。
我抢着，争着做最听话的小孩，每个月都是优秀小标兵。
我期待着哪天她想起我，回来看到我，知道我现在的变化，会为我感到骄傲。
可最后我等到的，却是出狱的亲生父亲。
我被他带出孤儿院的第一夜，就被打到差点断了气。
烟头在我身上烫出一片红，他带着酒气的辱骂喷在我脸上。
“你把我们刘家害成这样，整个村子都被你们母女毁了，你欠老子的，必须全部还回来。”
他将我打晕，塞进面包车，开了好多好多天。
再醒来，我已经躺在了床上。
男人欺身而上，我哭喊尖叫，却怎么也挣脱不开。
我反抗，挣扎，换来的却是男人更加疯狂的虐待，殴打。
浑身都在痛，直到脑子顿顿的，什么也想不起来了，只剩心脏冷漠的跳动着。
那一夜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妈妈当初宁死也不愿意听话。
我想，我是真的错了，我不该当初劝妈妈乖乖留下。
我想这或许是我的报应。
但我不想认命，就和妈妈当初那样，死也不认命。
于是我趁夜色出逃，却意外坠崖，死无全尸。
我想这也算是我的好结局，至少至少，我没有再被困在那里。
我和妈妈一样逃出来。
只不过是以灵魂的姿态。
“还没查到下落吗？敏敏这几天情况不太好，等不了太久了。”
妈妈声色急切，助理支支吾吾的解释着。
“我们的人已经找到了村里，但是里面的人像是统一了口径一样，都说不认识没见过。”
“我们也复盘了好几次，调查方向不可能错。”
妈妈的脸上霎时满是怒意。
“肯定是知道要换肾，故意躲起来了，我早该想到，她不可能乖乖听话的。”
“调查方向没错，你们就再仔细一家一家问，多给点奖金，我就不信找不到了。”
“宁愿在那种地方蹉跎一辈子，也不愿意帮自己的亲妹妹一次，换一个新的人生，果然是一脉相传的坏种，真恶心。”
助理离开后，她依旧余怒未消。
拿出手机，她又发了一条语音。
“等找到她了，不用太客气，直接绑回来。”
“既然软的不吃，那就来硬的！不管付出什么代价，她的肾，必须给敏敏捐！”
直到敏敏走进来，她才强压下自己的情绪，重新换上温柔。
“妈妈，是姐姐不肯救我吗？”
妈妈强扯出微笑。
“怎么会呢？我们敏敏是小天使，她能救你，是她的荣幸，她怎么会不愿意呢？”
敏敏撅了撅嘴。
“那姐姐怎么还不过来呀？”
妈妈愣了一下，好一会，才解释道：
“姐姐家离这里很远，过来需要时间。”
“敏敏再坚强一点，妈妈向你保证，很快你就能变成健康的小孩了。”
“到时候，妈妈带你去游乐场，去大草原，去海边，满足一切你的愿望。”
敏敏笑了，我也笑了。
我偷偷依靠在妈妈的怀里，假装这些话是对我说的。
游乐场，草原，海边，我生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。
好在现在变成了鬼，这些地方，我也能跟着去了。
那一夜，敏敏做了个美梦，妈妈却彻夜未眠。
半夜，床边的仪器突然急促响起，惊醒了所有人。
敏敏的病情突然严重，推进手术室没多久，病危通知书也下来了。
医生说：
“最多坚持二十四小时，如果肾源还没到，那恐怕……”
气氛焦灼，连我也忍不住开始后悔。
如果我当初没有选择逃跑，听话就在那里，好好活着。
是不是这一次，能救妹妹一命呢？
我总是后悔，好像做什么都不对。
正巧这时，妈妈的手机响了，是助理打来的。
妈妈颤抖着接通。
“是不是找到了？是不是找到了！敏敏等不及了，快把她接过来！”
电话那头的声音格外迟疑。
“不……不是……”
“那是什么！除了刘春夜的消息，我什么都不想听！”
妈妈的语气已经带了几分哭腔。
“是刘春夜的消息……只不过……她……她已经……”
“她已经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