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:黄玉岩《给妈妈做丈夫的二十八年,皆葬于深海》
爸爸死后,我这个女儿担任起了妈妈「丈夫」这个身份。
每年春天,我都要像爸爸一样,爬到树上给妈妈摘桑葚。
为此,我摔断过三次腿。
每一个节日,我都需要像情人节一般和她庆祝。
否则,我就要跪在搓衣板上整夜。
我用全部的人生填补她的夫妻遗憾。
今天是我二十八岁生日。
蜡烛点燃,妈妈抢在我前面许下了愿望。
「黄玉岩许愿和妈妈永远在一起。」
妈妈笑着吹熄蜡了烛。
可惜,这个愿望注定没办法实现了。
……
第二天清晨,我在一种熟悉的酥麻感中醒来。
妈妈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我的房间,头枕着我的胳膊,睡得正沉。
整条手臂早已失去知觉,像不属于自己。
我悄悄抽离,细微的动作却惊醒了她。
她立刻像藤蔓般缠上来。
手臂环住我的腰,脸贴在我的胸口,用黏糊糊的嗓音呢喃。
「钰山,再睡会儿。」
黄钰山,是我爸爸的名字。
手臂传来针扎般的麻痹感。
我深吸一口气,将昨夜踌躇一整夜也未能说出的话吐出。
「妈妈,我生病了。」
怀中的人身体一僵,猛地抬起头。
她的眼睛里毫无困倦之意,但也没有半分的担忧。
只有一种撒娇般的责怪。
「你说谎,你是不是嫌我年老色衰,想找借口躲开我?」
她不等我回答,用力推开我,赤着脚跑回自己房间。
「砰」的一声门被反锁。
我拿着刚从抽屉底层取出的诊断报告,站在她门外。
纸张边缘已被我捏得发皱。
「妈,你看一下,是医院的报告。」
门内传来她娇嗔的声音。
「你错了没,知道错了吗?」
呵,又是这样。
二十八年来,一直如此。
她将我塑造成爸爸的替代品。
逼我剪去长发,穿上他常穿的格子衬衫。
还要承受她时而依赖时而怨怼的情绪。
我一次次配合,扮演着「丈夫」的角色。
我一遍遍告诉自己,做单亲妈妈很累,她只是太想念爸爸了。
但这一次,我并不想像往常那样跪下,隔着门板低声下气地认错。
我转身,从储藏室拖出了落满灰尘的行李箱。
拉链的声音惊动了她。
房门被猛地拉开,她站在门口,看着我往箱子里叠放衣物,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。
这是二十八年来,我第一次没有哄她。
甚至准备离开。
「你要干什么!」
我递过那张检查报告。
「妈,我生病了,没多少时间了。」
她根本不听,目光扫过客厅茶几。
然后冲过去抓起昨晚没喝完的半瓶红酒,对着我敞开的行李箱泼了进去。
暗红色的液体浸透了衣物,汩汩流淌到地板上。
她扔掉瓶子,带着胜利的得意,再次锁紧了房门。
浓重的酒味弥漫在空气里,行李箱里一片狼藉。
沉默片刻,我走进房间,拿出一个旧的黑色背包。
只塞了几件必需品,和证件。
我拉开门,走了出去。
我要去看海。
临市就有海,那是我曾经的家。
后来爸爸死在了海里,她因此带着我逃离了那座海滨城市。
这些年妈妈一直厌恶着大海,而我也再也没有见过那片汪洋。
关于海的记忆,早已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蓝。
这一次,我要去看。
对不起妈妈,我没有时间哄你了。
妈妈不再给我发信息,这么多年我的世界第一次安静下来。
我乐得享受这份冷暴力。
在她以爱为名构建的牢笼里,这是唯一的喘息。
我回到了那座记忆里的海滨老家。
钥匙拧动,灰尘在阳光里纷扬。
客厅柜子上,爸爸的遗照还立在那里。
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衫,笑容温和。
墙壁上还挂着一幅褪色的婚纱照,妈妈穿着洁白婚纱,依偎在爸爸怀里,笑容明媚。
我拍了张照片,发给了妈妈。
几乎瞬间,她的电话就轰炸过来。
屏幕上跳动着「妈妈」两个字,像她的愤怒一样急促。
我直接关了机。
从行李深处翻出那件偷偷买的泳衣。
薄荷色大露背,下面是两层裙摆。
镜子里的我皮肤白皙,身材姣好。
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,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。
可随着我目光下移,笑容收住了。
膝盖上遍布着丑陋的疤痕。
那是我偷偷藏了几百块私房钱时,被罚跪瓦片留下的。
我不知道当时跪了多久,只知道自己的膝盖鲜血淋漓。
我走向了海边。
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,蔚蓝的海面广阔无边。
我赤脚踩上微凉的沙滩,海浪涌来,漫过脚踝。
那种轻柔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颤。
我继续向深处走去,直到海水没过膝盖,遮住了我丑陋的疤痕。
水流温柔的阻力与推力,像一种无声的拥抱。
二十八年来,我第一次感到身体属于自己。
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着自由的空气。
我一直在海边坐到了日落。
看着那颗橙红色的火球一点点沉入海平线。
当最后一丝光亮被海水吞没,一个身影从我身后出现,挡住了眼前黯淡的光。
是妈妈。
她脸色煞白,胸口剧烈起伏,目光盯在我身上的泳衣上。
「谁允许你穿这样的衣服!」
她尖声质问,随即一巴掌狠狠扇在我脸上。
火辣辣的痛感在脸颊蔓延。
她以前只让我穿宽大的衬衫和长裤,竭力模糊我的性别特征。
「还有你的头发!」
她伸手,粗暴地扯下了我为了来海边而戴上的长假发。
我短促稀薄,像男孩一样的头发暴露在傍晚的风里。
周围零星未散的游客投来诧异和议论的目光。
我像被扒光了一样难堪。
我猛地抢回假发,攥在手里,声音都有些发抖:「我讨厌你把我打扮得像假小子一样!」
妈妈愣住了,似乎没料到我会反抗。
她的眼圈迅速红了,声音陡然带上哭腔,充满了难以置信的伤心。
「你为什么会凶妈妈?」
「当初是你说爸爸死了,你来替爸爸保护妈妈的,妈妈有错吗?」
我闭上眼,以为下一个巴掌会落下。
但没有。
她只是站在那里,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。
我看着她哭泣的样子,心脏习惯性地揪紧。
下意识想像过去二十八年那样,上前抱住她,认错,哄她。
但我的脚像钉在了沙滩上。
就在这时,一个身影从远处快步走来,挡在了我和妈妈之间。
挡在我身前的男人,是周奇屿。
是我从大学入学第一天就暗恋的人。
从那天开始,我将所有少女心事都写进从未送出的信里。
整整五年。
直到二十三岁那年,妈妈发现我和他频繁的聊天记录。
她被触动了最敏感的神经,第一次用尽全力打了我。
妈妈逼我当场拉黑他所有联系方式,第二天就给我换了手机号,强行让我辞去城南靠近他的工作,押着我去城北应聘。
她甚至搬进我的房间。
无数个夜晚,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盯着我装睡背影的视线。
那眼神将我牢牢的锁在了她的面前。
将我捆绑成爸爸的模样。
她对爸爸近乎偏执的占有欲,完全映射到我身上。
我是她情感的替身,是她对抗孤独的容器。
唯独不是她的女儿,也不是我自己。
现在我要死了。
在生命尽头,我想自由一回。
我凭着记忆深处那串从未淡去的数字,拨通了电话,将周奇屿唤来这片海。
「啪!」
清脆的巴掌声落在身前人的脸上,惊醒了我。
妈妈眼神凶狠地瞪着周屿,扬手又欲打下第二巴掌。
「够了!」
我挡在周屿面前,那一掌落在我的臂膀上,火辣辣地疼。
但我没有理会,只是回头查看周奇屿的脸。
这份下意识的关切彻底点燃了妈妈。
她愤怒的将我和周奇屿拉开。
我试图让声音平静,却止不住颤抖。
「妈,真的我生病了,没有多少时间了。」
「你骗我,你就是谈恋爱了不要我了!」
「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喜新厌旧,当初断得对,不然你早跟这男人跑了!」
我无奈扶额:「妈妈,喜新厌旧不是这样用的。」
我从背包里掏出那张揉皱的检查报告,递到她眼前,几乎是在哀求。
「剩下的日子,我只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,你别闹了,行吗?」
她看也不看,一把挥开,纸张飘落在沙滩上。
她的眼泪汹涌而下,死死盯着我。
「难道陪在我身边不是你愿意的吗?」
「这二十八年,你全都是被迫的吗!」
我弯腰捡起报告,强行塞进她手里,让她看清上面冰冷的文字和残酷的结论。
她依然没有看,转身踉跄着冲向岸上,一次也没有回头。
我没有追。
我的二十八年,已经完整地献给了她。
这最后的一个月,就让我独自走向那片深蓝吧。
剩下的每一天,我都在海边。
从日出到日落,看潮水涨了又退。
周奇屿一直陪在我身边,沉默得像一块礁石。
我们谁也没有提起当年仓促的断联,谁也没有说出那句迟到了太久的告白。
有些东西,在静默的陪伴和海风的低语中,早已不言而喻。
生命终结在一个日出时分。
我面朝大海,看着天际线由墨蓝染上橙红。
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,金黄般洒满海面。
我穿着最喜欢的白色长裙,仔细化了妆,戴着那顶长长微卷的假发。
一切都很好,除了身体里那份正在急速流逝的力量。
我拿起手机,拨通了妈妈的电话。
我想告诉她。
别为我伤心,这一刻,我很幸福。
听筒里只传来一声「嘟」,随即被挂断的忙音取代。
屏幕暗了下去。
最后一丝力气被抽走,我身体一软,倒向身旁。
周奇屿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我,将我紧紧搂在怀里。
心跳停止了。
我的灵魂轻盈地脱离躯壳,在海风中飘荡,像即将散去的雾。
我不甘心,奋力附身到旁边一只瘦弱的流浪狗身上。
借着它浑浊的眼睛,我想再看一眼这壮丽的日出。
也想,等等妈妈。
周屿依旧抱着我的身体,他表情木然。
但眼睛里的眼泪一直没停过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手中的电话响了。
屏幕上闪烁着「妈妈」。
他犹豫片刻,接通。
「阿姨,是我。」
「她走了,你来接她吧。」
妈妈来得很快。
她脸上没有一丝悲戚,只有一种固执的不信。
看见我躺在周屿怀里,她的表情瞬间扭曲。
冲上前,粗暴地将我们分开,一把将我冰冷的身体夺过去,紧紧抱住。
「身体怎么这么凉。」
她喃喃着,手忙脚乱地从随身的大包里掏出一件灰色的男士连帽卫衣,用力将它裹在我身上。
肥大的外套瞬间吞没了我精心打扮的娇小身影。
如同过去二十八年,我一直都笼罩在「丈夫」这个身份的阴影之下。
至死未休。
很快,她手臂的力道僵住了。
她终于清晰地感知到,怀里的躯体不仅是凉,更是僵硬的,没有任何生命的柔软与温度,没有心跳,没有呼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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