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光暖林飞鸟《飞鸟无依》
「光暖,刚才VCR里看到你爸爸好像很忙,但他还是会抽出时间陪你,你能和我们分享一件和爸爸之间的趣事吗?」
主持人开始提问,我低着头不愿看林光暖脸上洋溢的幸福,可她雀跃的声音仍争先恐后钻进我的耳朵。
「爸爸每年都会陪我过生日,五岁生日的时候他正好在外地出差,特意改了航班,我吹完蜡烛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,他抱着一个超大的兔子玩偶站在我面前,还带了亲手做的巧克力蛋糕!」
说着,她举起了怀中的兔子玩偶,它的眼珠像是闪着碎金色的宝石,是我从未见过的好看。
「因为爸爸说我是他最重要的小公主,什么都没有我重要!」
爸爸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,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。
我的心脏像破了个大洞的布,被狂风卷及得哗哗作响。
「飞鸟,你对自己家人的印象是什么呢?」
话题回到我身上,主持人问话的声音带上了些怜悯。
张老师在台下朝我挥着手,正为我加油打气。
「林先生是个心善的人,你只要把你过的日子讲出来,一定能打动他的。」
张老师嘱咐的话语还回荡在耳边,我本是这样打算的。
像在学校里念贫困资助金的感谢稿一样,讲述我的习以为常的生活,尽管台下人早已从震惊感动听到麻木厌倦。
可在爸爸面前,在林光暖充满好奇的眼神注视下,那些在唇齿间辗转过千百次的话语,第一次让我感到如此难以启齿。
「我……」
话音出口的瞬间,鼻酸的感觉又来了。
我咽下眼泪,掐着手心,朝镜头挤出了一抹笑。
爸爸没有认出我,我不能在摄像机前让他尴尬。
但我终于有机会把在心底彩排过无数次的,想在重逢时对他说的话讲出来。
哪怕,他忘记了我。
不可以让他担心,所以要更懂事一点。
「妹妹她很乖,会做饭,会帮着我照顾奶奶了,她唱歌很好听,大家都说她比我更像一只小鸟。」
「奶奶也很好,她给了我们房子住,让我们上学,奶奶懂很多知识,认识后山所有的蘑菇野菜,她说我们不是没人要的孩子,我们就是她的孩子……」
主持人似乎没想到我会临时换词,看了眼台本,正准备开口,林州栋的声音却突然插入。
「你的父母呢?」
男人皱眉,灰褐色的眼注视着我,就像他离开前的那一眼。
他说:「飞鸟,你要乖乖陪着妈妈,爸爸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巧克力,城里孩子都爱这个。」
巧克力到底是什么味道,我没吃过,可我想一定是苦的。
无数个难扼的夜晚,我抱着妹妹,饱尝思念之苦。
我在爸爸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到影。
喉咙泛着涩感,我不肯开口。
因为一张口,眼泪就会落下。
爸爸,我要怎么若无其事的在您面前装做陌生人?
「……不知道。」我低下了头,喃喃着。
泪水打湿衬衫的衣角,我慌乱去擦拭。
好像一切都在与我作对,眼泪越来越多,衬衫也皱成一团。
「林飞鸟。」
爸爸叫了我名字。
我忽地愣住,小心翼翼抬头,眼神里带着自己也没注意到的期许。
「我名下有一家慈善机构,你联系这个名片上的号码,会有人资助你的。」
一张窄小的长方形纸片摆在我跟前。
越过名片,我看清了爸爸的眼神。
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淡然。
这样的眼神我见过很多次,所以我懂这个眼神背后的潜台词。
他递出名片,认可我摆出的悲惨。
接过这张名片,意味着我应该在感谢后,识趣地不要再打扰。
只要收下这张名片,奶奶的医药费就有办法了,妹妹上学的生活费也能解决了。
明明这就是我一开始的目的。
为什么我还会这么难过呢?
恍惚之际,这一期的录制已经结束。
演播大楼下,我站在张老师腿边,眼睛却直直盯着对面。
爸爸抱着林光暖站在黑色轿车前,摄像机的快门声对着他们此起彼伏。
我看见爸爸轻柔地整理怀中人的粉色裙摆,她正埋在爸爸肩窝撒娇。
我止不住颤抖,牵着张老师衣摆的手紧了又松。
我很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冲上去,告诉他我和妹妹也是他的女儿,我们等了他好久。
可车上忽地下来了一个女人。
她熟稔地迎着记者,自然亲昵地挽过了爸爸的手。
林光暖叫她「妈妈」。
我忽地愣住了。
妈妈去世太久,以至于我总下意识忽略,别的孩子是有妈妈在的。
林光暖也是。
他们像是故事书里的三口之家,周围笼罩着一层幸福的结界。
爸爸在里面,我在外面。
「……大巴到了,飞鸟?」
薄薄的名片,边缘如刀锋利。
我握住了奶奶和妹妹的希望,哪怕它会带给我疼痛。
「我们该回去了,飞鸟。」
张老师顺着我的方向望去,轻叹一声。
我顺从地低眉。
该回去了,这里是不欢迎我的世界。
节目分为两期录制,下一期的录制地点换到了村里。
导演特意交代,不要特意穿干净衣服,越真实越好。
时间就在五天后。
妹妹缠着问我节目什么时候播出,在哪个台。
我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直到张老师告诉她这是网络节目,我们家的老电视看不了,我才安下心来。
可看着妹妹失落的小脸,我后知后觉意识到:
妹妹根本没有见过爸爸。
「姐姐,和你对话的人叫什么啊?她也会到我们家里来吗?」
妹妹仰着头,头发是营养不良的黄棕色,加上剪了大半卖给收头发的,短短糙糙得有些滑稽。
而林光暖留着一头黑亮的长发。
「嗯,」我点头,自责的情绪啃食着心脏,「她才6岁,是……我们的妹妹。」
「她到我们这里来一定很不习惯,你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?」
妹妹的眼睛顿时亮了:「那我去山上给她摘最新鲜的蘑菇吃!」
于是节目组来的那一天,妹妹天还没亮就背着背篓上山了。
而我之后才听到张老师说,只是导演过来拍点素材,林光暖他们只待在学校录制。
奶奶离不得人,幸而隔壁的三姨主动提出帮我们照看半天。
我终于能再次见到爸爸,心头却像外头的乌云,沉闷、压抑。
不知何时就会有一场暴雨。
三姨打趣我,要上电视成名人了。
奶奶一如既往地卧在床上,在我给她换完床垫之后,忽地出声:
「……我的小鸟儿,怎么不高兴啊?」
苍老而宁静的目光凝望着我,像是村口那条潺潺河流。
我下意识难过地瘪嘴,飞快地摇头。
「奶奶,我和无依都是您的孩子。」
我没头没尾地说着,奶奶的耳朵已不大听得清,这句话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。
我们是奶奶的孩子,不是没人要的小孩。
我匆匆赶到学校,听说有电视台,校门外早已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。
看到我来,纷杂的人群突然静了。
还未来得及细想众人复杂的眼神,我就被工作人员带去了录制的教室。
爸爸不在,只有林心暖和几台孤零零的摄像机。
「飞鸟姐姐…我可以叫你姐姐吗?」
我点头,林光暖顿时露出笑容,主动牵着我的手坐到座位上。
她穿的是国际小学的校服,深蓝色的西装和格纹短裙,胸前盾牌状的校章与土棕色的老教室恍若两个世界。
空出来的左手悄悄掖了掖我的校服衣摆,因为穿太久,那里破了一个洞还没来得及补。
林光暖很健谈,不像村里很多孩子在乍一面对陌生人时会感到害羞。
她讲了环球旅行的见闻,讲埃菲尔铁塔,讲自由女神像,讲罗马斗兽场,又问我有没有去过别的地方。
我笑着摇摇头。
我去过最远的地方,是五天前录制节目坐大巴去到的城里,看见了比后山那颗枣树还高的楼房,比周老板家还要气派的车,比张老师还要漂亮的人。
他们的习以为常,就是我的前所未闻。
「我记得飞鸟姐姐有个妹妹,和我差不多大呢。」
「轰——!!!」
窗外一声惊雷,大雨倾盆。
闪电的瞬光照过林光暖的脸,我忽地发现她和妹妹相似的眉眼。
「……她也很想见见你。」
「是吗!我也很想见见她,这次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些我没有穿的新衣服,」说着,她小心地用余光试探我的表情,语气变得更加和缓,「如果姐姐不嫌弃……」
「谢谢你,光暖。」
见我露出笑容,她这才放下心来,继续谈起其他内容。
脑海中浮现离别前,林光暖被父母拥在怀中呵护的画面。
老师说,幸福的家庭会孕育有爱的孩子。
她满心欢喜地向我施以善良。
我望着她闪着碎光的眼眸,那句「请把我的爸爸还给我」哽在喉中,说不出口。
我的爸爸不仅是我的爸爸,也是她的爸爸。
更何况,我甚至不知道爸爸还会不会愿意要我和妹妹。
很快,这个问题迎来了它的答案。
走出教室的那一瞬间,对上张老师复杂的眼神,我隐隐有了种预感。
她带我绕到校长室,站定时,我听见了她的呢喃。
「……林先生怎么会是飞鸟的爸爸呢?」
虚掩着的门被狂风吹开。
是爸爸和老校长。
而老校长,曾经是爸爸的老师。
他一定认出爸爸了。
又是一道闪电。
屋内人谈话的内容在雷声响起前先一步进入了我的耳中。
「……她们是你的孩子。」
「抱歉,我八年前出过一场事故损伤了记忆,对于您说的两个孩子,实在是没有印象——」
是爸爸和校长对话的声音。
雷好像打在了我的身上,不然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受呢?
爸爸遇到了什么事故?
为什么会失忆?是不是很痛?
紧接着,我意识到了他的下半句话。
「实在是没有印象……」
语气实在是淡极了,就好像,他忘记的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。
「那秋安呢?你连秋安也忘了吗?」
老校长提起了妈妈的名字。
对面的男人忽地没了声音。
我紧紧盯着爸爸的背影,从这片刻的沉默中燃起了些许期待。
是啊,爸爸那么爱妈妈,就算把我和妹妹忘记了,也一定不会忘记她的。
「那场事故后,我随身携带的钱夹里确实有几张百元币,上面写着秋安两字。」
心脏泛起酸涩。
那是妈妈在爸爸出门前悄悄塞的。
爸爸干的是力气活,妈妈总担心他在外面吃不饱饭,每次都会在爸爸临行的前一晚,悄悄给他的钱包放些钱。
又怕他不知道是怎么来的,就会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。
妈妈来找我借我借铅笔的时候,我就知道爸爸第二天要出去打工了。
我擦去不知何时溢出的眼泪,却隐隐觉得高兴。
爸爸一定不会忘记妈妈的。
「我一直以为这是某种贺词,原来是人的名字。」
他的嗓音仍然不急不缓,却像一把尖刀,将我刺得鲜血淋漓。
「我们是什么关系?」
校长无力地闭上眼,叹息,没有回答。
「……那两个孩子都很想你。」
「抱歉,曾经也有人借着我失忆的幌子来攀关系,在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前,我和她们依旧没有任何关系。」
「当然,如果鉴定结果证明我们只是陌生人,关于林飞鸟的资助,我将全数收回。」
我茫然地听着这一切。
我和妹妹对爸爸来说算什么呢?
为了钱所以厚着脸皮来攀关系的陌生人?
可我只是想找回自己的爸爸,那个会将我揽在怀里轻轻叫我「小鸟」的爸爸。
耳鸣阵阵,我忽地有些头昏。
直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将我拽入惨烈的现实。
「姐姐!」
办公室的走廊上,林无依挎着竹背篓,脚底粘满山泥,浑身都被雨打湿,偏偏一双眼睛亮得吓人。
「三姨说爸爸回来了!爸爸在哪里?他来接我们了吗?」
我无力地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妹妹在我长久的沉默中,眼底的光,一点点熄灭了。
但她仍然挤出一抹笑,牵住我的手。
「姐姐不要难过,无依不要爸爸了……呜……」
「我们回家……找奶奶……」
她用力地用手擦着眼泪,抬手的时候,露出手臂上长长的一条红口子。
我紧紧握住妹妹的手,像是风雨中唯一的支点,不停地告诫自己不可以哭。
我是姐姐,我要懂事,如果连我也哭了,妹妹一定会更难过……
我只能死死咬着唇,连安慰的话也不敢说出口。
张老师红了眼,提出带妹妹去医务室。
我知道,她不想让我们再听下去了。
可是里面人已经先一步走了出来。
妹妹呆呆地望着来人,眼泪大颗大颗滚落。
「……爸……爸爸。」
「怎么浑身都淋湿了?还伤成这个样子?」
爸爸皱着眉,眼神关切,蹲在妹妹身前,将自己的西装外套罩在她身上。
看起来就像是……应了那声「爸爸」。
可我却比谁都清楚,妹妹的声音太小,早被风吹散了。
爸爸心善,会对所有可怜的小孩给予善意。
可妹妹不知道。
「爸爸,你不要我和姐姐了吗?」
再怎么懂事,她也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。
她还不知道亲子鉴定,不知道爸爸已经有了新的家庭,不知道为什么爸爸突然不要她了。
极尽天真的语气,问出了所有大人闭口不言的问题。
爸爸愣住了,或许妹妹实在是太可怜了。
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,血把衣服都染红了,手边的背篓几乎和她一样高。
爸爸说不出让她伤心的话,所以只能选择沉默。
「爸爸……这是我今早特意去山上摘的蘑菇,我已经学会做饭了……你回家我做给你吃好不好……」
妹妹哽咽着,见爸爸久久的不说话,她的抽泣声更大了。
「对不起……呜,我不该把你的衣服弄脏的,爸爸你不要讨厌我……我会给你洗干净的……」
「我不叫你回家了……你不要生气,不要再走了好不好……」
张老师默默擦拭着眼泪,校长只是叹息。
「爸爸!」
稚嫩清亮的嗓音从身后传来,于是爸爸灰暗的眼眸忽地亮了起来。
格纹裙的裙摆飞扬,女孩扑进爸爸怀中,像是归巢的乳燕。
「爸爸你在干什么?我等了你好久!」
爸爸温柔地将她搂进怀里,眉眼是与对待我们时迥然不同的温柔。
「让小公主久等了,爸爸回去给你买巧克力吃好不好?」
「好吧,那原谅爸爸……」
巧克力……爸爸曾经也答应要送给我的。
可不管是巧克力,还是父爱,他什么也没留下。
他不答应妹妹的「爸爸」,却接受林光暖的撒娇。
分明都是爸爸的女儿,为什么看向我的眼神却是如此防备?
他甚至不愿意再与我们多说一句话。
于是视线的最后,只剩下爸爸抱着林光暖逐渐远去的背影。
爸爸的身影早已将消失,可妹妹依旧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。
我看着妹妹眼底的失落,却感到比这更千百万倍的难过。
怕妹妹羡慕别的小朋友有糖吃,我就上山摘蘑菇卖钱给她买糖。
担心妹妹羡慕他们有爸爸妈妈的宠爱,我就把自己所有的爱都送给妹妹。
可偏偏这一次,我明明知道她想要爸爸回头,叫一叫她的名字,抱一抱她。
我绞尽脑汁,却什么做不到。
临走的时候,张老师剪了两缕我们的头发。
「你们放心,等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,林先生他肯定会对你们负责的。他到底是你们的爸爸啊。」
妹妹一直低着头,没有应声。
当爸爸和我们之间的联系只能靠一张亲子鉴定表来维持时,我们就已经成为了一种负累。
我们好像一辈子都在做别人的负累。
妈妈的,奶奶的,马上又将成为爸爸的。
回到家,三姨正和行人聊得火热。
「……不认她们?这俩孩子成绩又好又懂事怎么会不要呢?」
「诶,这不是还有个老太太嘛,他要是认肯定不能不管。」
「老太跟他们没血缘,还浑身病,这认回去不是个大麻烦吗?」
「……」
见我们回来,谈话的声音中止了,三姨只是看着我们,可怜地叹息两声便走了。
我催促妹妹去换身干衣服,麻利地替奶奶更换床垫。
换到一半,却突然发现奶奶眼角的泪光。
「对不起啊,小鸟儿……奶奶拖累你们了。」
「不用管我这个老太婆,让他把你们接回去就好……你把纸笔拿来,奶奶给你们写个字据,不赖账……」
「奶奶……你别听他们瞎说,爸爸只是……」
我想解释,却哽咽着说不出口。
奶奶握着我的手,一如八年前将我们从垃圾堆里捡回来时那样温凉。
我想不出安慰的话,只将脸颊挨在她的手背蹭了蹭。
可如果……如果我知道奶奶会因此自杀,我绝对不会选择沉默。
……
是一个雨濛濛的早晨。
加急的亲子鉴定结果没两天就出来了。
张老师兴奋地拉着我去学校,说爸爸来了,正等着我呢。
可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,提起爸爸,我最先想到的竟然是那双陌生防备的眼。
我浑浑噩噩地走到校长室,看到爸爸还没来,竟然松了一口气。
我忽地想到了奶奶,她今天特意拄着拐杖将我送到了门口。
临别的那一眼,让我想到了妈妈,准备离开我们的妈妈。
心跳越跳越快,是一种不正常地心慌。
「砰!」
办公室的门被撞开,是三姨家跑得快的小儿子,他身后还站着风尘仆仆的爸爸。
「飞鸟,爸爸来接你和妹妹回家了。」
「飞鸟!你奶奶跳河了!」
他们的声音同时响彻,仿佛两股对立的力量要将我撕裂。
跳河……这个噩梦一般的词语在八年后又一次出现。
暴鸣的耳鸣声中,我直挺挺地朝地上倒去。
意识消失前,我看见的是爸爸慌乱地想要接住我的手。
抖音[黑岩故事会]小程序,搜索口令[飞鸟无依]即可阅读全文~
文章声明:以上内容(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)除非注明,否则均为网站名称原创文章,转载或复制请以超链接形式并注明出处。https://xiyoulite.com/post/6997.html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