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恬恬庞欣《独立的妈妈》

我妈自称是新时代独立女性，跟爸爸结婚后，她仍叫奶奶阿姨。
她也不跟我们住在一起生活。
别人叫她恬恬妈妈，她拒绝了这个称呼。
她说，她有自己的独立人格，不是谁的附属品。
那次奶奶不在家，我得了急性阑尾炎痛得站不起来，一路爬着敲开她的门，问她能不能带我去医院看病。
她站在对面平静地看着我，眼里没有一点温情。
冷漠开口：“恬恬，你要明白，你是独立的个体，我也是。”
“我虽然生了你，但你不能因为我是你妈就绑架我让我包揽你的一切。”
很多年后，医院给我打电话：“请问你是庞欣女士的女儿吗？麻烦你把你妈妈的医药费结一下。”
我笑了，对着电话开口：“我不是。”
我妈是个大美人，虽然她不跟我们住在一起，但我还是很骄傲。
小学报到那天，奶奶不小心崴了脚，脚踝轻微骨裂，没办法送我去上学，她让我跟妈妈说一声让妈妈送我去。
妈妈住在我们楼上。
我转身跑着去了，我太高兴了，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是跟着奶奶，我太想有一个单独跟妈妈相处的机会了。
跑的太快，没看见奶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愁色。
妈妈开门后，她发现是我，眼中的喜色慢慢褪去，她堵住门口。
我偷偷朝她屋里瞄，里面有好多我从没见过的玩偶，还有各种漂亮的水晶摆件，好漂亮啊！
我从来没进过妈妈的家，好想进去看看。
“妈妈，我能进去看看吗？”
妈妈面无表情的将门堵的更严实了些，语气冷漠：“我不喜欢别人打扰我的生活。”
“可我是你女儿啊。”
妈妈没回答我的话，而是批评我：“恬恬，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？敲门不可以敲的这么大声，也不可以这么急，你怎么这么没有教养？”
我惹妈妈不高兴了，我想要解释，却不敢也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。
在我心里她像个高贵不可亵渎的仙子。
见我沉默，妈妈像是无奈。
“你来找我有事吗？”
我急忙点头，殷切的看向她。
“妈妈，你能送我去上学吗？”
她有些烦躁地开口：“恬恬，我不是跟你说了吗？我有自己的事要忙，你不能总是依赖我！”
妈妈语气中的不悦太过明显，我一个七岁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不高兴跟拒绝，只是落寞的低下头，怯怯的小声开口。
“可是奶奶脚受伤了。”
回应我的，是妈妈紧闭的房门。
等我垂头丧气的回家，奶奶看我表情明白了一切，她心疼的把我抱在怀里安慰。
然后拨通了爸爸的电话，狠狠把爸爸骂了一顿。
“我老了，陪不了恬恬几年了，你在外地，庞欣对孩子不管不问，有你们这么当父母的吗？”
不知道爸爸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，后来他打来电话说妈妈愿意明天陪我去学校。
晚上，小小的我在奶奶的指导下，站在凳子上做我们祖孙的晚饭，因为太小，手被烫出了大泡，奶奶心疼的直掉眼泪。
“我们恬恬这么乖，怎么摊上……”
我用油乎乎的小手给奶奶擦泪：“奶奶，恬恬不疼。”
夜里我睡着了，奶奶粗糙的大手给我一遍遍涂着烫伤膏。
我做了个梦，梦里妈妈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学校。
我骄傲的跟老师和同学们介绍。
“这是我妈妈。”
第二天，我没用奶奶叫，就早早起了床，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送我。
“恬恬，要听妈妈的话，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跟同学好好相处。”
妈妈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：“阿姨，你不要事事都管，要给恬恬成长的空间，你这样会害了她的。”
奶奶虽然不高兴，但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我想牵妈妈的手，可几次都是刚牵上妈妈就松开了，我怯怯地拉着她的衣角。
老师讲完后，点名几位家长一会离校时护送学生们排队。
“陈恬恬妈妈，一会儿你负责东队。”
没有人回应，我紧张的抓住自己的衣角。
老师温柔的问站在我身后的妈妈。
“你是陈恬恬妈妈吗？”
在众人询问的眼神跟我的期待中，妈妈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。
“我不是。”
我更紧张了，将头埋的更低。
老师不好意思的咳嗽一声：“对不起啊……”
“你是老师，接受过高等教育，我想你能明白一个女性追求独立的想法，我是陈恬恬妈妈，但不仅仅是她妈妈，我也不喜欢别人叫我恬恬妈妈，请老师叫我庞女士或者庞欣。”
妈妈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老师，她表情认真的阐述新时代女性就应该像她一样。
老师一脸尴尬的站在原地。
虽然才一年级，但我已经有了羞耻感，被自己的妈妈当众这样说，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后来怎么回家的我都不知道。
但小学六年，几乎全校老师跟同学都知道，我妈妈不愿意当我的妈妈。
我妈妈是独立的个体。
我也因此被同学们嘲笑了六年。
有男生取笑我：“陈恬恬，你妈这么不喜欢你，你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。”
我不知道怎么反驳。
因为他说的是事实。
长期的自卑，让我长大后很难跟别人亲近的起来。
初一那年，我来了例假但自己不懂，裤子上弄的到处都是，肚子又痛的厉害，我觉得自己可能得了重病，活不久了。
我害怕极了。
一路上不断有人向我投来注视的目光，这更让我确信自己可能要死了。
精神恍惚的到了小区，在楼下看见提着行李箱，怀中抱着一只猫，正准备出门的妈妈，那种不受我控制的母女之情一下子像开了决堤的匝，我的眼泪汹涌的往下掉。
想也没想就扑上去趴在我妈怀里。
“妈妈，我流了好多血，我可能要死了，我好害怕……”
我妈身子僵硬的站着，像是被这种突然而来的母女情给吓着了。
缓了一会儿，她慢慢把我推开，后退一步拿出纸巾擦手，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。
又给怀中的猫顺毛，安抚它不要怕。
猫叫玖玖，她说想让玖玖陪她天长地久。
等玖玖安静下来后，她才腾出时间看着我。
“恬恬，别胡说，你只是来例假了，买包卫生巾垫上就好了。”
我抬起袖子擦掉眼上的泪，“真的吗妈妈？我不会死？你没有骗我吧？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妈妈，你能给我去买包卫生巾吗？”
妈妈一愣，像是奇怪我为什么会向她提这么亲密的问题。
在我殷切的眼光中，她最终缓缓说了个：“好。”
我一路跑上楼，按照妈妈说的先找了纸巾垫上，把衣服换下，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等着妈妈给我买卫生巾回来。
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，我急忙起身，没等我走到门口，奶奶从外面进来。
她走的有些快，有些气喘，她扬扬手中的卫生巾。
“恬恬，卫生巾买回来了，快换上吧。”
我迟疑的看着奶奶：“奶奶，妈妈呢？”
奶奶脸色一滞，“你妈她，她出差了。”
我沮丧的垂下头，奶奶走过来抱住我：“恬恬，你妈妈她也很忙，你……，你别怪她。”
我知道的，妈妈是个画家、摄影师、宠物专家……，她有自己的生活。
可我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。
“妈妈，你不是说要给我买卫生巾的吗？怎么走了呢？”
电话那头的妈妈平静中带着不可跨越的距离：“恬恬，你奶奶不是给你去买了吗？怎么计较那么多，你都这么大了，怎么还是不懂事？不说了我要登机了，玖玖在人多的地方害怕的都发抖了，一会再跑出来。”
从那天后，我又是好长时间没见过妈妈。
对我这个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妈妈的人来说，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接连的阴雨天，我感冒了，烧到四十度，整个人昏昏沉沉，不断的喊着妈妈。
奶奶陪着我在小诊所吊水，心疼的直掉眼泪，她气愤的给爸爸打电话。
“你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，把工作调回来，庞欣不管恬恬你再不管，这孩子多可怜……”
疲惫的睁眼，想安慰奶奶不要生气，余光却看见正在出差的妈妈抱着玖玖从隔壁宠物店出来，她温柔的抚摸着玖玖，手中拿着一袋猫粮，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那种。
我想也没想就起身去追，连针头掉了都不知道，我在拐角处追上了妈妈。
“妈妈！”
妈妈看见我，惊讶了一下。
“你怎么在这儿？”
“你不是去出差了吗？”
被我戳破了谎言，她没有慌乱，或许地在她心里只把我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。
她看到了我手上不断在滴血的针眼，眼中没有一丝心疼，只是被我抓到后急于摆脱我的急切。
“恬恬，妈妈虽然没去出差，但妈妈有自己的事情要做，你长大了，不能总以你的标准来要求我！你这是道德绑架。”
“去你的道德绑架！”
奶奶追过来，扶住脸色苍白、随时要晕倒的我，气愤的指着妈妈。
“庞欣，你没有看到恬恬的手正在流血吗？别说你是她妈，就是陌生人见到孩子这样也会关心几句，可你呢，你做了什么？！”
奶奶骂着骂着却老泪纵横。
“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，我孙女这么乖，怎么摊上你们这么不靠谱的父母！”
妈妈皱眉，嫌弃的后退几步。
“阿姨，你年纪大了，真是拎不清，在公众场合这么大喊大叫像什么样子，就是你给恬恬做这么差的榜样，她才会这样邋遢又不懂事，她以后要面对社会的，不能跟你一样像个泼妇！”
这是我印象中奶奶跟妈妈第一次发生冲突。
奶奶气的浑身发抖，想要说些什么，在注意到我后，马上更用力抱住我。
我晕倒之前，只听到奶奶大喊：“快叫救护车！”
再醒来，我看见奶奶一脸疲惫的坐在我床上，她更老了，脸上的皱纹更多，头发全白了，多年的操劳让她明明才六十多看起来却像八十一样。
刚好爸爸打来电话，视频里的他笑呵呵地看着我：“恬恬，感觉怎么样？哪里不舒服跟你奶奶说，让医生好好给你检查下。”
看着单独的病房，我扯了扯唇角。
我爸虽然常年在外地工作，钱却月月给，我跟奶奶从没有因为而省吃俭用过。
这点，要感谢他。
我乖巧的回应自己好多了，爸爸叮嘱了几句就挂了电话。
奶奶摸摸我的头：“恬恬想吃什么？奶奶去给你买。”
看着奶奶脸上的憔悴，我乖巧的拉住她的手。
“奶奶买的我都爱吃。”
奶奶答应着去了。
我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发呆。
我住院这几天，在爸爸电话中承诺来看我的妈妈一个电话没打过，人更是没有出现，她真的就像一个独立的、不被任何人和事打扰的个体。
后来我出院了，原来我不需要妈妈，病也会好。
那天之后，我再没找过妈妈，也没再提起她。
她说的很对，我应该独立。
就连奶奶也察觉出了我的异常，时常看着我，脸色担忧。
“恬恬，你真的没事吧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？”
她年纪越来越大，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，我将头埋进她怀中。
“奶奶，我好着呢。”
夜色深了，我头埋的低，奶奶看不到我脸上的伤心。
因为性格孤僻，我跟周围的朋友都不熟，他们玩的我都融入不进去，只能学习，更加努力的学习。
我的成绩越来越好，夜熬的越来越深。
那年冬天，奶奶的姐姐去世了，奶奶很伤心，我是初三，奶奶不想耽误我上学，打电话让妈妈给我做饭，自己去送姨奶最后一程。
妈妈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。
“阿姨，我说句大不敬的话，人死了是感觉不到你的伤心的，你就算去了，也没任何意义！”
奶奶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，她压着怒气开口：“你就说你能不能来？”
“行吧。”
妈妈勉强答应了，我虽然努力装的不在意，但心底还是很雀跃。
我终于迎来了跟妈妈单独相处的机会，这是我十六年来假装不在意，却最期盼的事，就连作业写的都很快。
奶奶走时把钥匙给了妈妈，她看着门内的我：“恬恬，你先专心写作业，我晚点就过来。”
我写完作业，看看快十一点了，妈妈还没来，搬起凳子想听听妈妈在楼上干嘛，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到，我沮丧的下来刷牙洗脸上床睡觉。
睡到半夜，我肚子一阵剧痛，我翻了个身将身体蜷缩，可痛意却越来越明显。
痛，实在太痛了，我踉踉跄跄的起身，叫了几声奶奶才想起奶奶不在家。
我佝偻着身子，怎么都站不稳，手脚并用的爬上楼梯，不知道爬了多久，我身上的衣服被汗浸个湿透，我终于站在妈妈门前。
靠着墙勉强让自己站稳，我敲响了妈妈的房门。
过了许久，妈妈带着一脸倦意开了门，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又带着些微不足道的心虚。
“妈，我肚子好疼，你能不能带我去医院。”
“恬恬，你不能因为我是你妈，就让我包揽你的一切。”
“可是我肚子真的好疼……”
我腿一软，跪在地上。
我妈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：“是不是吃坏肚子了？怎么突然这样？我就说你奶奶太节省了，整天吃的跟叫花子似的，啊宝贝……”
在她惊讶又着急的目光中，我一头栽在地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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