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琢谢明珠《港城无旧玉 》

最渴望有个家人那年，我从死人堆里拖回来一个断腿少年。
他失去家人，没了活下去的意志。
我便掰开他的嘴，一口一口将他喂活。
他大骂我痴心妄想，一个傻子，还想强抢男人。
可后来，也是他放下身段，在暴雨夜背着高烧的我，一瘸一拐去求药。
把我攒下给他治腿伤的钱，全换成了我的药。
我急得掉眼泪。
他却勾着唇，毫不在意地道：
“我瘸，你傻，再般配不过。”
从此我们同吃一碗粥，同睡一间房，成为最密不可分的家人。
直到他被曾经的世叔找到，治好瘸腿，收拢旧部，成为港城让人闻声色变的“七爷”。
代价却是，用我祭旗。
而他，也答应了。
……
“呦，傻子又来杀鱼啦？”
难听的话刺进耳朵里，我却充耳不闻，只专心剖着手里的鱼。
“诶，惹她？你不要命了！小心七爷割了你的舌头！”
“哎呀，你不知道？七爷这会儿可是温香软玉在怀，哪还记得这个只会杀鱼的傻子？”
“咚”！
杀鱼刀砍进案板。
我抬头瞪着他们，执拗道：“沈琢不会丢下我。”
小混混却哈哈大笑:
“是吗？可今天就是两家下定的日子。”
“谢家就在隔壁那条街大摆流水席，不信你自己去看！”
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。
熙攘喧嚣的热闹声传入耳中，让我心底隐隐有些不安。
“这傻子还不知道，七爷是靠上谢家才成的势，而外人要入谢家，要拿自己最亲的人祭旗，表示从此只为谢家人的决心。”
“小傻子，你的七爷不要你喽！”
我杀鱼的动作一僵。
这个人说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，唯独这句沈琢不要我了，我却懂了。
可出门前，他明明说去给我买糖糕，怎么会不要我呢？
肯定是这几个人在说谎！
我的心莫名慌乱，咚咚跳个不停，像是要从肉和骨的束缚里蹦出来一样。
手不慎被刀划开一个口子。
鲜血直冒。
我定定愣了一瞬，突然扔下手中的刀，连摊子都不管了，直接飞奔回家。
正好撞见沈琢下了谢家的车。
我讨厌的谢明珠也来了。
他们穿着同色礼服，远远望去，好似一对璧人。
看着看着，我眼眶发胀。
就像一脚踩在悬崖边上。
整颗心都提了起来。
看见我，谢明珠嘴角勾起一抹笑，转头就脸对脸和沈琢贴了两下。
沈琢教过我，这是贴面礼，打招呼用的。
他说大家都在用。
可偌大港城，我只见过谢明珠这样。
尤爱对沈琢这样。
我不愿意，头一次跟沈琢耍起脾气。
他只是无奈地刮了刮我的鼻尖，“我的腿是人家治好的，总不好给金主下面子。”
可我也有钱。
杀一条鱼能跟沈琢分馒头，杀十条鱼能给沈琢买根拐杖，杀一百条鱼能让沈琢换一次药。
我问过医院里的人，要治好沈琢的腿，最少要杀十万条鱼。
十万是多少，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沈琢是天底下最好的人，我不能让他瘸。
所以我年年杀鱼，月月杀鱼，日日杀鱼。
杀到鱼刀钝了又利，杀到手酸了又好，杀到谢家的人来了又走。
然后，沈琢就不让我杀鱼了。
我以为是他心疼我，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鱼血，坚定道：
“我天生力气大，不累的！”
“沈琢你放心，我一定会攒够钱治好你的腿！”
他用那双好看的眼盯了我几秒，最后捏住我的脸不断揉搓，气笑了。
“傻子。”
傻子。
从我记事起，每个人见了我都这么说。
后来把沈琢捡回来，他也说我是个傻子。
可只要沈琢需要我。
就算我一辈子当个‘傻子’，又有什么关系？
谢明珠走了。
她不喜欢进我们家的门，说鱼腥味太重，每次只把沈琢送到门口。
我还不想让她进呢！她身上那股香水味才呛人！
我小跑到沈琢跟前，沈琢想伸手揉我的头。
但在看见我身上脏兮兮的皮围裙后又收回了手。
我有点难过。
但我知道，这不怪沈琢。
他之前是众星捧月的大少爷，喝露水，吃仙果。
是我太脏了。
我突然想起什么，急急忙忙地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块洗干净的鱼石，献宝似地送到他跟前：
“青鱼鱼石，祈福用的，送给你!”
沈琢终于屈尊纡贵，用那白玉一样的指节挑起鱼石。
随手一扔。
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，他掏出一把枪，砰砰两下。
鱼石就在半空中碎成几半。
我呆在原地。
沈琢收起枪，给我来了一个脑瓜崩。
“真是个傻子，一块带着鱼腥的破石头也值得被你当宝？”
“要是明珠的话……”
他的声音一顿，最后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：
“算了，明珠是真金白银捧起来的大小姐，你一个杀鱼的怎么能跟她比。”
我盯着地上的碎片，眼底有些湿润。
想跟他说那不是破石头，是我求了又求，才用皱皱巴巴的五张红票换来的宝贝。
想跟他说每个渔民都会选一块鱼石，做自己出海的护身符，我也想给他做一个。
可嗓子里却像堵了一团浸满海水的湿棉花，怎么都说不了话。
我忘了，沈琢不是渔民。
他是我捞不到的月，是我碰不到的星。
沈琢没察觉到我的异样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天鹅绒做的盒子。
打开后，里面是一条闪着光的宝石项链。
比谢小姐脖子上那条还好看。
上面刻着一串数字，是我的生日。
可我早就不过了。
因为上上上个生日，我妈破天荒给我吃了两个白水煮蛋，祝我生日快乐。
那是我第一次过生日，也是最后一次。
就在那天，我没了第一个家。
见我没反应，沈琢笑道：
“怎么不说话，高兴傻了？”
“这是我特地让人从南洋拍回来的宝石项链，喜欢吗？”
就在他要摘下我脖子上的木雕项链时，我突然躲开。
“我不要这个。”
沈琢的动作愣住了。
他头一次跟我发了火。
沈琢冷笑一声，直接扯断项链。
宝石在大街上洒了一地，立刻有路人哄抢。
“顾瑜，你别不知好歹！”
“杀几条鱼就能攀上荣华富贵，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？”
他的话在我的脑子里爆开。
我低下头，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滚落。
攥紧他当年亲手给我雕的项链，我小声道：
“不要宝石，要木雕。”
“不要荣华富贵，要……沈琢。”
听见这话，沈琢沉默了。
最后，他眼底的冷褪去，低低叹了一声：“傻子。”
他紧紧抱住我，胸膛滚热。
“明天我带你去求聪明药，会有点疼，你别怕。”
“我不会害你。”
说这话时，他的语气带着我听不懂的复杂。
我下意识瑟缩了一下。
不知为何，我脑子里莫名冒出那个混混说的话。
沈琢想入谢家，就要拿我祭旗。
我扯住他的衣角，声音带着一丝祈求：
“沈琢，我不想要聪明药。”
沈琢毫不犹豫地摇头。
他又生气了。
从前我事事顺着他的意，说什么我就去做什么，从来没有拒绝过。
可今天，我竟连着拒绝了他两次。
他以为我因谢明珠跟他闹脾气，直接冷着脸揪住我的后衣领，把我锁在小屋里。
“顾瑜，别的事我都能纵着你。”
“可这件事，没商量！”
我没挣扎，脸上挤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笑。
心里苦苦的，像被浸泡在杏仁汁里。
沈琢的心已经给我定罪了，我还有什么可说的。
他要祭旗，那我就做他的登天石。
我不怨他，因为他是我选中的家人。
天刚蒙蒙亮，我就被沈琢带到谢家的船上。
在他还在犹豫着怎么骗我时，我主动配合，让谢家人把我绑在架子上。
沈琢大松一口气。
谢明珠扫了我一眼，轻蔑笑道：
“傻子。”
听见这两个字，原本不吵不闹的我突然挣扎。
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，我扑过去狠狠咬了谢明珠一口。
她尖叫着想把我甩开，我却死咬着不肯松嘴。
直到后背传来剧痛。
我跌倒在地，哇地吐出一口血。
沈琢丢下手中铁棍，冷漠地越过我，直接捧起谢明珠的手，轻轻吹气。
这样的耐心，从前他只对我做过，如今却换成了谢明珠。
我不停掉着泪，只觉得身疼心也疼。
“顾瑜，道歉！”
我死咬着嘴不肯说话。
谢明珠脸色难看，冷道：
“算了，我还不至于跟傻子计较。”
我被重新绑到架子上。
沈琢知道我力气大，怕再出什么意外伤害到谢明珠，亲自用加粗的绳把我捆了个结实。
仪式继续。
外人想加入谢家，必须有服众的能力。
而我，就成了沈琢炫技的人形靶子。
他举枪瞄准，眼底藏着让我害怕的怒与冷。
一枪，两枪……
每一颗子弹都带着泄愤的意味，我怕得浑身发抖。
最后一枪。
子弹击中右肩，爆出血花。
好痛。
比我妈用木棍砸我后脑勺的时候还要痛。
全场哗然。
沈琢是出了名的准头好，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时候失误。
谢家主冷笑一声，直接甩袖子走人。
谢明珠快步走到沈琢面前，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。
“沈琢，你是不是还对那个傻子有旧情！”
沈琢瓷玉般的脸上立刻浮现红肿掌印。
他却没有生气。
握住谢明珠的手，轻轻贴向脸颊。
“对不起。”
“你的手受伤了，我担心你疼，才分了神。”
听见这话，谢明珠脸上的怒如潮水般骤然退去，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。
余光扫见将要被拖下去的我，她的眼底闪过让我浑身发毛的凶。
一把匕首拍在沈琢手上。
“那就证明给我和爸爸看！”
“不然，爸爸不会松口让你进谢家。”
沈琢的呼吸停了一瞬。
不过也只有一瞬。
下一秒，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在船上清晰可见。
鲜血滴答落在甲板，迅速泅出一片深红。
我捂着肚子，嘴唇张张合合。
我想问沈琢，三年前他背着我去求药的那晚，答应做我家人的话还作不作数。
可喉咙像卡着带血的冰碴，痛得什么话都说不出。
只能任由自己栽倒在甲板上，像条被剖了腹的死鱼。
再苏醒，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好了。
我强撑着下地，正好撞见沈琢推门而入。
我撇过头，不想理他。
沈琢脚步一滞。
我们就这样陷入僵持。
我吸吸鼻子，努力把眼底的酸涩压回去。
为什么谢明珠闹脾气他就上赶着哄，我不行。
要是以前，再数三个数我就低头了。
可今天，我不愿意。
沈琢终于动了。
他靠近我，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疲惫：
“顾瑜，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？”
“我的计划差点被你毁了，知不知道我哄了明珠多久才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，我就用手堵住了耳朵。
我不喜欢谢明珠。
我也不想听见沈琢提她。
“……算了。”
沈琢要拿开我捂着耳朵的手，我却突然闹起来：
“沈琢，我不要你假惺惺！”
“祭旗就祭旗，为什么要拿聪明药骗我！”
“不是要用我的命做你进谢家的踏板吗？你拿去就是！”
沈琢的手顿住了。
他猛地攥紧我的手腕，因为过于用力甚至开始颤抖。
“我从没想过要你的命！”
见我不理他，沈琢掐住我的肩膀：
“顾瑜，你别怕，我已经找到了替身，不会让你死！”
“今天伤到你，是为了中断仪式，好在祭旗的时候把替身换进去！”
右肩上的伤又渗出血来。
我伸手想把他推开，却看见他肩膀处沾上的石榕花。
大脑瞬间嗡鸣。
全港城只有东街街头的石榕花现在开了。
有个小乞丐喜欢在树下睡觉。
睡醒了就摘一捧花，用它们跟我换几个钢镚，当自己三天的饭钱。
她跟我身量相仿，就连头发也跟我一样像枯草一样直愣愣地往天上飞。
沈琢要小乞丐替我死。
“沈琢，我不要别人替我死！”
沈琢的脸立刻沉下来。
“顾瑜，我没时间陪你闹。”
他还想说什么，却被门口外的手下打断了。
“七爷，谢小姐来找。”
他走以后，我折断右手手骨，才成功解开手铐。
又用一只手艰难爬上天窗，从二楼摔下去。
正好摔在谢小姐的车前。
我抬头，对着她扬起个哭一般的笑：
“谢小姐，沈琢要拿别人的命换我的命。”
“我不能害了好人。”
“求你帮帮我。”
第二天，我被人用绳子捆了个结实，堵住嘴遮着脸锁进猪笼。
我贪婪地呼吸着冷空气里咸腥的味道，透过散乱的发最后看了一眼沈琢。
自从他投靠谢家后，我就有吃不完的饭，穿不完的衣。
这些东西，我杀一辈子鱼也还不完。
我不聪明，但也明白等价交换的道理。
用这身骨血来还，也算跟他两清。
猪笼沉下去的那一刻，木雕项链突然断了。
盯着那条项链，我心底有些可惜。
可惜临死前连沈琢的最后一样东西，我都留不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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