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:淑和公主傅清臣《晚来天欲雪》
流落民间的福嘉公主回宫后,夺走了我的一切。
宫中女子皆循规蹈矩,唯她恣意鲜活。
人人都偏爱福嘉,连自幼授我诗书的傅清臣,也未能免俗。
花朝节众公主献诗,她随口胡诌的打油诗,被他含笑捧为头彩。
而我字字斟酌,彻夜推敲的诗稿,只换来他一句过于呆板。
更无需提,她绞死我的狸奴,推我跌入冰湖的种种。
所有人说淑和公主温婉知礼,不会哭,不会闹。
傅清臣也这么以为。
可他不知道。
在落水那晚,我浑身湿透的跪在父皇阶前。
那时他正烦忧,本应与将军府订亲的三皇姐,病得下不了床。
于是,烛影摇曳中,我轻声开口:
“女儿愿嫁严铎将军,为父皇分忧。”
......
福嘉把我推进荷花池后,我病了一个月。
这期间,傅清臣只来过一次。
他站在榻前,好似庭外玉树,清冷得不沾半点尘埃。
“淑和,福嘉公主并非存心。她自小流落民间,不识宫规,你身为长姐,莫要与她计较。”
我裹着厚重的狐裘大氅,望着窗外纷扬的雪,忽然觉得好冷。
曾几何时,他不是这样的。
犹记豆蔻年华,傅清臣奉旨入宫,成了我的太傅。
他是国公府嫡子,学识渊博,风姿清卓。
授课时,总是温和守礼,仿若春风。
我会因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心弦微动。
也会因他一句不经意的提点,暗自雀跃许久。
那时,阖宫上下谁人不晓,傅家清臣,便是淑和公主内定的驸马。
我亦曾怀揣着不可言说的憧憬,幻想过和他举案齐眉的未来。
可一切,都在福嘉回宫后,天翻地覆。
那个据说在民间吃尽苦头才被寻回的妹妹。
像一簇野火,骤然闯入这沉寂的宫闱,将所有规矩体统烧得七零八落。
她也来了上书斋,名义上与我一同受教。
可她大字不识几个,坐不住半柱香。
还总扯住傅清臣的衣袖,问些天真到近乎粗鄙的问题。
傅清臣非但不恼,反而会极有耐心地俯身,手把手教她执笔。
我亲眼见过,他那双惯执书卷,抚琴弦的手。
是如何包裹住福嘉的手背,在宣纸上落下歪扭的笔画。
教着教着,两人的耳根竟都泛起可疑的薄红。
他待她,越来越偏袒。
花朝节众公主献诗,福嘉交上来的句子狗屁不通。
他却力排众议,为她夺下头彩。
赞她“灵动机敏”,转头却评我的诗“工整太过,失于呆板”。
他带她去御花园放纸鸢,风筝线绞死了我养在廊下的狸奴。
那是我母妃生前最爱的猫儿,伴我度过无数孤寂长夜。
傅清臣却只是蹙紧眉头,看着扑进他怀中啜泣的福嘉,冷声定论:
“这畜生险些惊了福嘉,死了也罢。”
我悲愤交加,据理力争。
换来的,是福嘉“受惊失措”下的狠狠一推。
冰冷的池水灭顶而来,四肢百骸瞬间被寒意刺穿。
可那一刻,意识反而奇异地清醒。
视线模糊涣散前,我清晰地看到傅清臣急切奔至池边的身影。
他毫不犹豫,第一个扶住的,是福嘉。
心,仿佛就在那一瞬间,沉入了湖底最深的淤泥里,再也不想捞起。
罢了。
我不要喜欢傅清臣了。
真的,不要了。
是夜,我拖着虚浮的脚步去面见父皇。
他正为与严家联姻之事烦忧。
原定下嫁的三皇姐突发怪疾,不良于行。
我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,声音沙哑:
“父皇,女儿愿嫁严铎将军,为父皇分忧。”
父皇明显一怔,眼底掠过复杂神色。
最终化作一声掺杂着如释重负的叹息,轻拍我的头顶:
“还是朕的淑和......最是懂事。”
我垂首谢恩。
严铎,是那位传闻中桀骜难驯,杀人如麻的少年将军。
前程是吉是凶,我不知晓。
但我深知,唯有此法,才能离开这座吃人的牢笼。
“我既没死,又有什么关系。”
话音落下,殿内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。
我从漫长的回忆中抽身,抬眼看向傅清臣。
这话说得太平静。
没有怨怼,没有哭诉,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。
傅清臣显然被我这副模样噎住了。
他立在原地,雪光透过窗棂,映照着他清隽的侧脸。
确实是好看的,难怪曾是京城贵女们梦里的檀郎。
傅清臣刚想开口,大抵又要说出那些“懂事”、“宽容”的道理。
恰在此时,一阵穿堂风过,卷来一股甜腻香气。
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。
是福嘉身上的味道。
很独特,像是多种花香糅杂,闻久了便觉头昏脑涨。
可此刻,这味道只让我喉头泛酸。
是要怎样的耳鬓厮磨,怎样的逾矩亲近。
才能让一个男子的衣袍间,如此浓烈地浸透另一个女子的气息?
那般酸涩也只一瞬。
便如冰雪遇阳,消散无踪。
罢了,与我何干。
我伸手想去端榻边的茶盏,袖摆却不经意带落了一卷物什。
绛红色的纸笺,散落一地。
那是严家送来的婚书样式。
圣旨未下,风声已走。
严家倒是直接,派人送来各式纹样,让我挑选合心意的。
傅清臣的目光落在那片绛红上。
他眉头紧锁,下意识便上前一步,似要看清那究竟是什么。
可这一动,裹挟着的异香更是扑面而来,直冲肺腑。
“咳......咳咳......”
我忍不住掩唇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“傅大人,莫要上前。”
他的脚步僵在半途。
“这味道,我不喜。”
满殿死寂。
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。
半晌,才缓缓抬起自己的衣袖,凑近鼻端。
那一刻,他脸上闪过极其细微的怔忪。
或许直到此刻,他才惊觉自己早已被另一个女子的气息标记。
但随即,那点怔忪便被惯有的清冷覆盖。
他放下手,面色更寒,口吻训诫:
“福嘉公主是你妹妹,心思纯稚,绝非有意。殿下身为长姐,不该如此心存嫌恶,刻意针对。”
嫌恶,针对。
我缓缓阖上眼,苦笑着。
如今连不喜一种味道,都成了罪过。
我摆摆手,示意送客。
侍女若儿应声上前:“傅大人,请。”
傅清臣却不动。
他的目光覆在我脸上,试图寻出我的喜悲。
可他什么也找不到。
良久,他终于拂袖,转身离去。
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,许久未动。
直到若儿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纸笺,轻声问。
“公主,这些......”
“收起来吧。”
我打断她,目光投向窗外依旧纷扬的雪。
“随便哪个都好。”
嫁给谁,又有什么分别。
病去如抽丝。
那场寒水彻底伤了我的元气。
太医诊脉时连连摇头,说公主玉体金贵,万不可再受寒受惊。
可他们的问候,随着我病榻时日的延长,渐渐稀落下去。
倒是严家,遣人送来的补药从未间断。
上好的老参,珍稀的血燕,都用锦盒装着送来。
盒盖上,“严铎”二字龙飞凤舞,笔锋凌厉。
我与那位严小将军,统共不过宫宴上几面之缘。
传闻他性情暴戾,是能止小儿夜啼的“杀神”。
这些补药,大抵是怕我这未来的新妇真的一病不起,误了联姻。
缘由已不重要。
在这人情冷暖的深宫,这份实在,反倒成了唯一的暖意。
身子稍能下地,我便想去咸福宫看看。
母妃去后,这里一直空置。
我常去小坐片刻,觅得片刻安宁。
还未走近宫门,一阵刺耳的嘈杂便打破了往日的寂静。
嬉笑声,奔跑声,还有瓷器碰撞的脆响。
我心口一紧,加快了脚步。
推开那扇沉重的宫门,眼前的景象让我血液骤冷。
母妃生前最爱的清静之地,此刻鸡飞狗跳。
福嘉穿着一身扎眼的石榴红裙,钗环歪斜。
正毫无形象地追打着一个小太监,几个宫女在一旁赔笑附和。
而母妃精心养护了十几年的素心兰,全被踢翻在地,零落成泥。
“公主殿下,这,这是先贵妃娘娘......”
福嘉满不在乎地摆手,语气残忍又天真:
“哎呀,几盆破花而已,父皇说了,我从前受苦了,如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!”
我站在原地,浑身冰冷。
才知在我病得昏沉时,她路过此地,随口一句:
“咸福,福嘉,都有一个福字呢,多吉利!父皇,我要住这里!”
于是,我母妃住了半辈子的宫苑,便成了她的新地盘。
我看着这片狼藉,第一次,不想再维持什么端庄体面。
“出去,谁允许你们在这里撒野!”
福嘉看着我,夸张地瞪大眼。
还未发作,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:
“淑和公主。”
我脊背一僵。
傅清臣不知何时立于廊下,看着我的做派,眉间不豫。
“陛下既已将咸福宫赐予福嘉公主,自有圣意。”
“公主殿下如此咄咄逼人,莫非是觉得陛下错了,要抗旨不成?”
抗旨。
好重的罪名。
我垂眸,紧攥着素净的裙摆,眼底酸涩得厉害。
我哪有那样大的本事呢。
母妃去后,我便似无根浮萍,无人在意。
如今连守住最后一点念想的能力都没有。
“好。”
我抬起头,迎上他清冷的目光,轻声道。
“既是她的地方,我不进去,只把母妃那幅小像带走,总可以吧?”
那是母妃生前最爱的自画像。
傅清臣眉头微蹙,尚未开口,福嘉却雀跃应承:
“自然,淑和姐姐去取了便是。”
我不再看他们,径直走入殿内。
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幅蒙了尘的画轴,紧紧抱在怀里。
目光不经意扫过梳妆台,台上空空如也。
唯独角落,还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玉璧。
那是母妃的陪嫁,她说玉可养人,能护平安。
鬼使神差地,我伸出手去。
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润玉璧的瞬间。
“咻!”
一枚石子精准地打在玉璧上。
啪嚓,清脆的碎裂声,响彻大殿。
我僵在原地,看着那玉璧碎成几瓣,散落在尘埃里。
福嘉举着个小弹弓,笑嘻嘻地倚在门框上,身后是傅清臣和那群看热闹的奴仆。
“淑和姐姐,说好只拿画的,怎么能偷东西呢?”
她歪着头,语气天真,眼神恶意昭彰。
“在我们乡下,偷东西可是要剁手的。”
羞辱感像烈火,烧遍全身。
我的唇被咬得生疼,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。
死死抱住怀中的画轴,挺直脊背,从他们中间穿过。
余光里,傅清臣身形微动,似欲上前。
可那道更明媚的身影,已翩然拦在他面前,语带娇嗔:
“清臣哥哥,你看她嘛......都允她拿画了,还不领情......”
后面的声音,我听不清了。
也,不想再听了。
一步步走出咸福宫。
阳光有些刺眼,我抬手,轻轻遮了一下。
眼底却干涩得很。
原来哀莫大于心死,是流不出眼泪的
几日后的宫宴,我坐在角落百无聊赖。
余光瞥见福嘉与傅清臣并肩坐在上首。
一个娇俏灵动,一个清冷出尘,落在旁人眼中,自是珠联璧合。
父皇满面红光,当众将他们的婚期定在三月后的黄道吉日。
席间恭贺之声不绝于耳。
我随众人举杯,笑意清浅。
心既成灰,眼前种种,便再无关痛痒。
倒是侍女若儿,气得指尖发颤,几乎要捏碎手中的宫扇。
我心中失笑,借口更衣,带她离了那片喧嚣。
桐花台上,夜风拂面,吹散了殿内的闷热与酒气。
一轮孤月高悬,清辉冷冷,竟比那满殿灯火更让人心安。
“淑和。”
“即便我与福嘉成婚,亦可待你如初。”
身后传来熟悉的清冷嗓音,我脊背一僵。
缓缓转身,傅清臣不知何时已立于几步之外。
月光洒在他雪白的衣袍上,衬得愈发俊逸疏朗。
“傅大人。”
我淡淡开口,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。
“见到本宫,为何不行礼?”
他明显一怔,似未料到我竟会以身份划界。
他沉默片刻,依礼微揖,却仍固执道:
“淑和,你明白我的意思......”
“明白什么?”
我轻声打断,宛若听闻什么趣事。
“你是太傅,我是公主,你我之间,从来只有师生之谊,何来如初?”
这话,在我心底默念过千遍万遍。
如今宣之于口,竟异常顺畅。
傅清臣眉头紧蹙,语气是近乎施舍的无奈:
“你何必自欺?我一直知晓你的心意。可福嘉她,自小在民间受苦,无母族可依,性子纯直,若离了我,京城高门谁愿真心待她?她需要庇护......”
原来如此。
因他觉得她可怜,便可理所当然践踏我的心意。
然后在即将迎娶他人时,再来对我说什么,如初?
我忽然就笑了出来。
“那傅大人如今是何意?”
“是想效仿前人,左拥右抱,一同尚两位公主?还是说......想让我这旧人,与你暗中苟且,做你见不得光的外室?”
“你!”
傅清臣脸色霎时涨红。
他自幼读圣贤书,何曾受此直白羞辱?
可彼时唇瓣翕动,竟吐不出半句辩驳。
“你们在做什么!”
福嘉从暗处跑来,一把抱住他的臂弯,怒目瞪我。
“淑和姐姐,你真不知羞,在这里勾引我的未婚夫婿!在我们乡下,你这等女子,是要浸猪笼的!”
我看着她气急败坏的脸,第一次,不愿再退。
“妹妹慎言。”
“皇家公主,金枝玉叶,张口闭口乡下规矩,是想让天下人耻笑父皇不会教女吗?”
福嘉噎住,难以置信地瞠目。
傅清臣面色难看至极,几乎是拽着仍在叫嚣的福嘉,仓促离去。
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,我长长吁出口气。
方欲转身,却闻假山阴影处,传来几下慵懒掌声。
“好好好,真是热闹。”
一个带着几分戏谑的低沉男声响起。
“一出好戏啊。”
我心尖微颤,蓦然回首。
月光下,一道玄色劲装身影懒倚山石,眉眼桀骜,嘴角噙着玩味笑意。
正是我那传闻中的未婚夫婿。
严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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