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：苏余《纯恨母女，爱恨同源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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妈妈总说外婆对她是纯恨。
妈妈画的水彩画，外婆一把撕碎摔她脸上，罚她三天三夜一直画到手抽筋。
妈妈被同学污蔑是小偷，外婆不问缘由就是一巴掌，让她下跪赔礼道歉。
妈妈被黄毛拦路追求，外婆怒斥她不要脸，当众扒衣检查贞洁。
妈妈留下一封断亲书，彻底逃离这个窒息的家。
八年后，妈妈一场重病，爸爸卷钱一去不返。
妈妈崩溃，疯狂，又哭，又笑。
最终她向命运妥协，将我送回她久违的家。
只因，她快死了。

01
“去吧，她脾气不好，你不要惹她生气。”
妈妈松开我的手，将我推到一栋小洋房的铁栅栏门前。
我眼眶里蓄满了泪水，回过头死死抱住她的腿。
“妈妈，我会听话，别不要我……”
妈妈的身体在颤抖，但她没有犹豫，一根一根掰开我的手指，沙哑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:
“你爸跑了，我恨死你了，所以滚吧！”
她撇过头用力一推，我小小的身子倒在水泥路上，手心火辣辣的疼，我想爬起来去追妈妈，抬头早已不见她的身影。
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，一颗一颗砸在青灰的路面上，晕开一小圈湿痕，可我不敢大哭，妈妈说过:不喜欢大声嚷嚷的小孩。
“跟奶奶说，你是谁家的小孩呀？”
来人留着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，鬓边掺着些白丝，戴着一副银边老花镜，还挎着个菜篮子，一看就是刚从市场买菜回来。
“外婆…”我眼泪汪汪的看向她，这个奶奶的模样跟妈妈给我看的照片上的外婆一模一样。
外婆笑了，她弯下腰抱起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哭包，漂亮的眼睛湿漉漉的，睫毛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珠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呀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？”
外婆摸了摸我的头，又给我手心塞了一块糖。
“我叫小悦，妈妈让我在这等外婆。”
我低头看着沾了灰的手，手心擦破皮的地方正渗着细小的血珠。
外婆有些心疼的吹了吹，从随身的菜篮子翻找手帕，气急道:
“你妈妈叫什么？有没有点安全意识，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路边呢！”
“我妈妈叫苏余，苏州的苏，多余的余。”妈妈教过我的，在外面走丢了就告诉身边人她的名字。
“哐当”一声，外婆手里的篮子掉落，她没管撒了一地的土豆，蹲下仔细端详我的眉眼，脸色也变得凝重。
她的眼神刷的一下变了，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挑剔起来。
外婆拧着眉掏出手机，通讯录翻到最底下，拨通了那个八年没打过的电话。
“苏余，你还知道回来！”
对面传来淡淡的一句:“我不会回去。”
“那这个小东西怎么回事，怎么送到我门口来了！”外婆瞥了我一眼，说道。
“是我的女儿，需要在妈你那边住一段时间…”
沉默了几分钟，外婆脸色巨变:“苏余，你不会在外面鬼混生的孩子吧，你怎么堕落成现在这样！”
“你从小就不听话，就知道跟我对着干，你是怪我当初不让你早恋，所以故意生个孩子来气我的吗！”
“妈，我已经成年很多年了，结婚生子是我的自由。我也没有堕落，只是…”妈妈疲惫的声音从对面传来。
“够了！别叫我妈，八年前你不是断亲了吗？我辛辛苦苦把你培养大，你为了个男人跟我断亲，离家出走，你这叫下贱！”
“现在生了孩子，被男人甩了，知道来求我了，我告诉你，晚了！江余，你就是死在外面，我也不会管！”
我有些害怕地缩在后面，外婆真的好凶，就像那天的妈妈。
两个月前，妈妈突然晕倒了，身体烫烫的，怎么喊也不搭理我，直到很晚爸爸下班回家，才送妈妈去医院。
医生叔叔说妈妈得了急性白血病，需要尽快做骨髓移植，费用最少准备30万元，爸爸手里的烟头一根接着一根，他说回去筹钱。
爸爸不见了，同时不见的还有他的衣物跟家里的存折。
向来温柔的妈妈第一次吼了我，她狠狠推开我，让我滚。
虽然第二天妈妈哭着抱住我，跟我道歉，但我害怕，她不要我了。
妈妈剃光那头漂亮的长发，开始化疗，她痛的时候我也忍不住偷偷哭，可她却越来越瘦。
她看着外婆的照片，静坐了一晚上，对我说:“我会送你去外婆家住一段时间，妈妈好了就来接你。”
可外婆好像不喜欢我。
“妈！都是我的错，我求你，帮我照顾小悦一段时间吧…我真的…”妈妈的声音压抑着哭腔，她挂断了电话。
外婆一连拨打了十几通都无人接听，她气愤地冲着手机喊道:“江余！我欠你的吗？你就像你那个爸一样，是个畜生，是讨债鬼！”
“外婆…”我挪着小短腿，将滚的到处都是的土豆一颗一颗捡起来放进篮子里，双手吃力地提着篮子，递给外婆。
外婆接过篮子，冷冷地看我一眼，说:“讨好我也没用，我不是你外婆！”
“砰”得一声，大门被关上，我眼巴巴地透过栅栏间隙看见外婆进了院子。
直到屋里传来饭香味，我摸了摸饿的瘪瘪的肚子，剥开外婆送的那颗糖果送进嘴里，虽然被捂得融化了，但依然甜甜的。
风吹着蔷薇花发出沙沙的响声，我靠着墙角缓缓睡着了。
梦里妈妈给我做了最爱吃的红烧排骨，我急着想用手抓，妈妈轻轻拍了下我的手:吃饭前要洗手，知道吗？
突然妈妈变成了凶神恶煞的外婆:敢吃就剁了你的手！
“啊！”我惊醒过来，看向我的手，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，受伤的左手贴上了一枚创口贴。
我躺在柔软的床上，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，我透过窗户看向院子里开得正盛的蔷薇花。
这里，是外婆家。
“脏死了，醒了就过来吃饭，吃过饭必须洗干净才能进屋子。”
外婆板着脸站在门口，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向客厅。
我急忙从床上爬起来，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外婆身后。
外婆嘴上说着狠话，但她给我吃红烧排骨，给我洗香香，扎小辫子，换上妈妈小时候的连衣裙，我已经不怕她了。
晚上我又梦到妈妈了，她松开我的手，说:妈妈要走了，小悦以后要坚强。
她的背影越走越远，我怎么也追不上，黑暗将她慢慢吞噬……
“妈妈！”我惊醒过来。
灯“啪”的一声亮了，外婆的脸出现在视线里。
“你妈妈已经不要你了！你要是像她一样不听话，那就滚回你妈那去！”
我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，偷偷把头埋进了被子里。
外婆却没有离开，她动作僵硬地拍着我的背，渐渐地，我又睡着了。
就这样，我在外婆家住了下来。
我喜欢画画，以前我最喜欢画爸爸、妈妈还有我，一家三口很幸福。
但现在，我只有外婆了。
外婆正在看书，我拿着本子递到外婆面前，上面画着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小人，大人戴着眼镜，小人扎着辫子。
我画的是，我与外婆，我想，等妈妈来了，我再画上妈妈。
“这画的什么！不是让你练习英文字母的吗？怎么又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，跟你妈一样爱偷懒！”
外婆拿起本子撕下这一页，揉皱扔进垃圾桶里，板着脸说:“别学你妈不务正业，她现在的样子你也看到了！”
我哭着捡起被揉皱的纸，摊开抚平，指着眼镜说道:“外婆，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，是外婆。”
外婆明显愣住了，她张了张嘴，什么也没说，默默离开了房间。
这一幕，她似曾相识。

“云英，这小姑娘是谁呀？长得真俊。”
外婆难得带我出门走一走，就碰上了她退休前的同事李红梅。
外婆有些尴尬，转而问起对方儿子的事:“听说你儿子出国了，最近怎么样？”
李红梅骄傲的笑道:“已经毕业回来了，现在在四大所当律师，还从国外拐回来一个洋媳妇，今天放假他们带着孙子上我这来吃的午饭，下午我领孩子出来逛逛…”
“哎呀，你家闺女还没有消息吗？母女哪有隔夜仇，当年我还想撮合你闺女跟我儿子呢，只可惜后面出了那事……”
……
“你还我气球！”小男孩气呼呼地推倒我，自己反而大哭起来。
两个大人围过来，小男孩指着天边越飘越远的气球，他控诉是我抢了他的气球。
李红梅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一样抱住小男孩，转头瞪向我:“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，小时候抢气球，大了还不知道抢什么呢！”
“陈悦，道歉！”
外婆铁青着脸，让我道歉。
可是，不是我的错呀。
“外婆,我没有…”
我摇摇头，眼睛里带着渴求，希望外婆可以给我做主，但她没有。
“还撒谎！就跟你妈妈一样是个撒谎精！”外婆的手指指向我，深深戳痛我的心。
我死死地咬住下唇，眼泪蓄积的越来越多，我倔强地看向外婆:
“我没有撒谎，妈妈也不是撒谎精。”
妈妈最不喜欢别人撒谎了。
外婆抬起手，我吓得闭上眼，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出现。
“哎哟，云英你也不早说这是你外孙女，也就是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，不是什么大事，不至于打孩子。小悦喜欢气球，就当送给她玩了。”
李红梅出口调解，她这人护犊子，但也不至于要打一个小女孩。
外婆的手缓缓放下，她先是对着李红梅弯腰道歉:“不好意思啊，这是我外孙女，前不久才回来的，没想到她这么不懂事，我替她道个歉。”
随后又招手让我过去:
“过来，道歉！别让我说第三次。”
我一步一步走到小男孩面前，盯着他的鼻子，说道:
“小哥哥，是我抢了你的气球吗？我妈妈常说，撒谎的小孩，鼻子会越长越长。你的气球很好看，我很喜欢，但我不会抢你的，因为妈妈以后会给我买。”
小男孩伸手摸了摸鼻子，低下头肩膀抖动着，小声哭着道歉:
“对不起，是我说谎，我不想她看我的小狗气球，推她的时候气球不小心飞走了，不是她抢的。不要让我的鼻子长长，呜呜…”
“没关系，下次不要说谎了。”
“嗐,两个孩子把误会解开就好了。云英，你闺女什么时候回来的？怎么没听说呀？一晃七八年没见了，嫁哪去了？”
李红梅又笑着拉外婆唠家常。
“就前段时间回来的，”外婆停顿住，紧接着说:“还是不听话，没说一声就嫁外地去了。”
“哎，江余心也挺狠的，也不知像谁，离开这么久才回来这么一次，结婚的事都没跟家里说…云英，你可算是苦尽甘来，孩子也回来了，家里要热闹起来了…”
“你家江余在家吗？好多年没见了，上你家坐坐吧。”
李红梅说着，领着小男孩就往外婆家的方向走去。
“她不在家！”外婆淡淡道。
“不在家？那她在哪儿？”李红梅有些惊讶，这会儿正值中秋国庆假期，放假8天，江余都不在家陪陪老人？
“死了！”
外婆烦躁地丢下两个字，走了。
她挺得笔直的背似乎佝偻了一些，整个人染上了暮气。
我也没管身后目瞪口呆的李红梅，迈起我的小短腿就追了上去。
“外婆！”
“外婆！”
外婆走的很快，我只能吃力地小跑，跑着跑着我撞上了她的腿，她不动了。
我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她的裤腿，抬起头，很认真地说:“外婆，妈妈不死。”
“医生说妈妈快死了，护士姐姐说死了就是去天上了，妈妈死了就会像气球那样飞走吗？”
“我不想妈妈飞走！”
外婆猛然蹲下身，她紧紧扣住我的肩膀，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你妈在哪里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