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:林舒《半生清冷几千春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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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伙儿都说我是这天下最幸福的人。
丞相父亲宠我入骨,对我百依百顺,要月亮不摘星星。
娘亲对我也是疼爱有加,我犯了错她甚至可以舍掉诰命,换我平安。
兄长更是满心满眼都是我,为了多陪陪我,他推迟了成亲的时间,我生病也都是他衣不解带地照顾。
可我却杀了他们,一个没留。
我被关入了天牢,刑部用了所有重刑,我都没有说出动机。
皇帝下了谕旨,要将我五马分尸。
行刑之后,天下人却同时看到了天空中一个巨大的走马灯,那是关于我这一生的记忆。
后来,所有人潸然泪下,后悔不已……
……
刑场之上,我衣衫褴褛,浑身血污,被绑于五马之间。
围观的百姓多得数不胜数,他们都想亲眼看着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却恩将仇报的我被处死。
臭鸡蛋烂白菜砸在我的脸上身上,我却紧紧闭着眼,没有一点波澜。
【杀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!】
【林家夫妇对她多好啊,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!】
【还有林家大公子,那可是出了名的最疼妹妹,没想到也遭了毒手,依我看,五马分尸都便宜这个女人了。】
唾骂声排山倒海袭来,就连训练有素的官兵们都忍不住对我露出鄙夷厌恶的表情。
监斩官没有丝毫犹豫,一声高昂的行刑刺破天际。
百姓们欢呼雀跃,拍手叫好。
可奇怪的是,五马却只是高举着马蹄,没有往前行,那样子像是被一面无形的墙挡住了。
刚刚还晴朗无云的天空瞬间聚满乌云,午时的天阴沉得像夜晚。
正在大伙儿不明所以时,一个巨大的记忆走马灯浮现在半空。
所有人都看明白了,那走马灯的主角是我。
第一幅灯片很快延伸成完整的画面,那是我刚被相府寻回时的记忆。
我的父亲林佑堂从流民堆中抱起脏兮兮的我,老泪纵横。
像是找回了丢失许久的珍宝一般。
他给我买了许多新衣服,安排了四个乳娘照看我,只用了两个月就把面黄肌瘦的我养得红润健康。
他每日下朝回府,第一件事便是来我院中看我。
同僚们宴请相聚,他一概推拒,说是我流落在外多年,缺少父爱,他想好好陪我。
六岁那年,我在书上第一次看见荔枝,馋得不得了。
父亲二话没说,动用丞相特权,让人八百里加急前往岭南带回了新鲜的果子。
因为荔枝是贡品,所以陛下当众训斥了他,还罚了三个月的闭门思过。
可他却不在意,说只要我开心就好。
我及笄之日,他更是宴请百官,将皇帝御赐的所有好东西都送给了我。
官员们不敢质疑父亲,便将矛头对准了我,私下议论我不懂事。
父亲当场摔杯。
【我的女儿,我想给什么给什么,轮得到你们说三道四?】
走马灯画面流转,定格在暴雨夜。
我高烧不退,太医束手无策。
父亲长跪在院中,对天叩首,为我求平安。
他全身湿透,额头鲜血淋漓,看得人心酸不已。
刑场百姓开始窃窃私语,甚至有人抹起了眼泪。
他们不明白,这么好的父亲,我怎么下得去手。
咒骂声再次响起,前仆后继地钻进我的耳朵。
好在新的片段再次出现,我耳根才清静了些。
那是我回到相府的第十年。
深夜,父亲走到沉睡的我身边,凝视着我喃喃自语:【好女儿,多亏有你,相府的福气才能绵延不休。】
【可惜了,十年期满,你也该走了。】
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,眼尖的人已经看清,父亲宽大的袖中,一把锋利的匕首正抵着我的喉咙。
百姓的惊呼声刺破天际。
可就在匕首落下的一瞬间,走马灯突然剧烈晃动。
待画面重新平静后,父亲已经倒在血泊中,圆睁的双眼里满是不甘。
我握着那把匕首站在一旁,鲜血溅满全身,像极了索命的厉鬼。
这一幕让舆论再次反转。
【我就说嘛,林相爱女如命,怎么可能对女儿动杀心!】
【就是,若丞相真有害女之心,何必等上十年?】
【肯定是这个白眼狼篡改记忆,想要混淆视听,为自己脱罪!】
百姓刚刚产生的疑虑,在这一瞬间彻底消散。
他们觉得自己受了愚弄,骂我骂得越来越难听。
我的杀人动机本就还没查清,监斩官便想借着异象,套出动机,以此立功。
【犯人林舒,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吗?】
我的脖子被绳圈套着,无法动弹,只能从干涩的喉咙里吐出两个字:【没有。】
监斩官见我冥顽不灵,气得扔下了第二支监斩令。
同时,走马灯突然一暗,再亮起时,画面里的人变成了我和母亲周玉容。
那年我刚及笄,因不满与大将军府的婚事,故意在围猎时惊了未婚夫的马,致使他坠马重伤。
大将军怒火中烧,告到了御前。
最终,是母亲以诰命之位换了我平安。
陛下怜她爱女心切,收回了她的诰命,罚她跟我一起禁足一个月,还做主取消了婚约,再没追究。
回府后,母亲不仅没有责怪我,还反过来安抚我。
那模样任谁看了都会感动。
就在大伙儿七嘴八舌夸赞母亲时,画面转到了第二天夜里。
因为连累了母亲,我内心愧疚,偷偷溜进了母亲院子,想要把自己学做的糕点送给她。
可屋里传来的动静却迫使我停下了脚步,呆呆地站在原地。
砸东西的声音不停地响起,伴随而来的是母亲愤怒又委屈的哭声,和对父亲的不满和指责。
【都怪你,非要我用诰命去换她!】
【我这诰命可是我爹的命换来的,她有什么资格?!】
透过门缝,我看见父亲一把捂住了母亲的嘴,低声道:【玉容,小点声,别让她听见了!】
母亲指向我院子的方向,脸上泪痕交错,满心不甘。
【我还怕她听见?!】
【她不过就是个……】
【好了!】
父亲按住她的肩膀,厉声打断。
【小不忍则乱大谋。】
【只要这次成功,以后你想要什么没有?!】
母亲顿时冷静下来,她颓然坐下,没再多说,只是捂着脸小声哭泣。
那时我年纪尚小,不太听得懂他们的话中之意。
我以为母亲只是对我太失望了。
于是我开始变得更加老实乖巧,生怕会再做错事,惹母亲心烦。
走马灯继续转动,这一次大伙儿看到了更多的细节。
母亲在人前依旧对我无微不至,但独处时,她的眼神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冷漠与疏离。
她依旧会为我精心准备一切,但偶尔在我触碰她时,她会下意识地躲避。
最令人心寒的一幕,发生在我及笄礼后不久。
那日大将军府前来退婚,母亲早早起床为我梳头,动作温柔,言语里满是安抚。
她让我别怕,有她在,我只需给大将军道个歉就是。
那一瞬间我以为她终于原谅我了。
可一回头,却撞见她拿出帕子,反复擦拭刚才碰过我头发的手指……
人们还没想明白原因,走马灯猛地一转,画面定格在另一个夜晚。
没错,正是我杀死父亲的前夜。
因为睡不着而到处闲逛的我,又一次撞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密谈。
围观百姓和我一样屏住了呼吸。
刑场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。
母亲的声音里满是轻快。
【明日就是最后一天,这场戏总算是要结束了。】
父亲也如释重负地笑了。
【是啊,养了这多年,终于成了。】
【她也该为林家做点贡献了。】
【你说,该让她怎么死才不会引人怀疑呢?】
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,让所有人都止不住身子颤抖。
走马灯的光骤然熄灭。
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我脸上。
人们看见我死死捂住嘴巴,双眼因为惊恐而瞪大,单薄的身躯像只破碎的风筝摇摇欲坠。
走马灯的光芒暂时熄灭,刑场却依旧死寂。
方才的画面信息量太大,大伙儿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。
【林相说的终于成了是什么意思?】
【他们为何要让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死?】
【难道这林舒并不像表面那般得宠?】
【他们寻回她,说不准真是另有目的……】
疑惑伴随着窃窃私语声蔓延开来。
先前笃定我穷凶极恶的人,这一刻也开始动摇。
就在舆论纷纷倒向我时,一个苍老却急切的声音响起。
【假的,都是假的!】
【林舒定是用了什么妖法想要栽赃嫁祸我家老爷夫人。】
【大伙儿千万别上当啊!】
众人循声望去。
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踉跄着挤到了最前面。
有人认出,他是林府的管家林安,伺候了林家三代,对林家的事最是了解。
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缘由,林安便捶胸顿足地喊冤。
【老爷夫人待小姐如何,大家有目共睹!】
【是小姐她自己不争气啊!】
【放着好好的将军府不嫁,非要跟府中马夫私通,被其他人发现了。】
【老爷夫人爱女心切,便想到了让她假死离开林家的法子。】
有人提出质疑:【可是林相夫妇说的话并不像这么回事啊?】
林安叹了口气道:【其实那晚老爷夫人商量要杀的是那奸夫。】
【他们担心将来那奸夫会拿此事做文章,毁了小姐清誉,所以只能这么做。】
【是小姐她自己误会了啊!】
林安的解释,加上我此前打死不嫁入将军府的举动,倒是让这番说辞看起来合理极了。
大伙儿都信了,舆论再一次抛弃了我。
【原来如此!我就说林相和夫人那么爱女儿,怎么可能突然转性!】
【高门大户最重清誉,出了这等丑事,父母想要暗中处置也是正常!】
【这林舒好毒的心!自己不知廉耻,还要误会父母,林相夫妇也真是可怜!】
我仍旧闭着眼,惨白的脸上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。
这世道就是这样。
人们情愿相信虚构的丑闻,也不愿去深究真相。
我没有林家夫妇的权势,找不到能为自己说话的死士,所以我才选择了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。
唾骂声再次响起,比之前更加污秽不堪。
监斩官脸色稍霁,似乎也觉得这个解释更为合理。
他看向我的眼神,鄙夷中更添了几分厌恶。
就在他第三次下斩令时,走马灯再次亮起,似乎不甘被忽视。
这一次画面里出现的,是我那风华绝代的兄长林珩。
百姓们瞬间停下了议论,屏息凝神地看着。
他们倒要瞧瞧,我这次又会怎么污蔑那个最疼爱我的哥哥……
走马灯上的林珩显得愈发清俊温润。
画面里的他坐在我院中的石凳上,握着我的手耐心地教我执笔写字。
我写得不好,他从不责备,反而笑着说:【我妹妹写的字,再不好哥哥也喜欢。】
他会仔细收好那一幅幅歪歪扭扭的字帖,收在书房里,珍藏起来。
他说那是我与他的回忆,他不舍得扔。
我十岁那年贪玩摔断了腿。
兄长听闻后,立马抛下课业,从书院狂奔回来。
他屏退所有下人,衣不解带地守在我床边。
夜里我因疼痛哭泣,他便将我揽在怀中,哼着不知名的安眠曲,哄我入睡。
那时,他与吏部尚书千金大婚在即,却因为我的伤,毫不犹豫地推迟了婚期。
面对他人的质问,他毫不动摇。
【我妹妹受了伤,我无心他顾。若她不能体谅,那这亲不结也罢。】
我及笄后,提亲之人络绎不绝。
兄长每每听闻,总会私下将对方查个底朝天,稍有瑕疵便坚决反对。
他曾当着我的面,冷脸骂走了一个有权有势的浪荡子,转身却柔声对我说:【我的妹妹值得天下最好的男儿。】
林珩对我的好,不像母亲一样里外不一,看起来似乎没有一点瑕疵。
就连围观百姓都忍不住羡慕。
【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兄长该多好!】
【林公子真是世间难寻的好哥哥。】
【林舒误会父母就算了,为何连这样的兄长都要杀,真是天理难容!】
咒骂声再次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。
监斩官看向我的眼神,已经像是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。
连先前因走马灯而对林家产生过一丝疑虑的人,此刻也彻底倒戈。
百姓的愤怒达到了顶点。
可就在监斩官的手再次扬起时,走马灯突然黑了下来。
画面并不是消失,而是变成了一个昏暗的密室。
微弱的烛光中,林珩独自一人站在房间中央。
他背对着众人,身姿依旧挺拔,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。
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摆设,只有他面前一张硕大的供桌。
上头放满了牌位。
众人一头雾水,却因为太过昏暗,看不清上头的字。
大伙儿猜测,那是林家的列祖列宗。
【时间快到了……】
林珩的声音突然响起。
却不再是平日里对我说话时的温柔宠溺,反而更像黄泉使者的低吟。
他伸出手,指尖缓缓拂过最前面一排牌位,冰冷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。
【这次,终于要成了。】
【我的好妹妹,你终于要跟她们团聚了……】
林珩缓缓转过身,烛光映亮了他半边脸。
轮廓分明的脸上,此刻没有任何温情,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。
他的目光,似乎穿透了走马灯,落在了刑场上奄奄一息的我身上。
走马灯突然停住。
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林珩脸上。
透过林珩的肩膀,众人终于看清了牌位上的字。
三十七个牌位,写的竟全都是我的名字。
林舒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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