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:沈玉薇裴景衍《沉舟侧畔千帆过》
威远侯裴景衍坠崖后的第五年,终于恢复记忆回京了。
为他守寡数年,操持着侯府上下的沈玉薇喜出望外,正出门欲迎,便见着正门外,夫君裴景衍的身边还站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。
是他失忆后新娶的妻子。
“哪来的下贱胚子?穿得比我还体面!”
女子气势汹汹的冲上来,撕烂了沈玉薇的衣服,反手给了她一巴掌,还顺手拽下了她的发簪。
沈玉薇被这突如其来的撕扯惊得后退半步,月白色的素绸裙摆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,露出内里打了补丁的中衣。
她疼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手指用力攥紧了被撕破的衣襟。
这是她出嫁前的旧衣,早已洗得发白。
她的嫁妆都尽数填入了侯府的空缺,这套外衣是她最好的衣服了。
想着,她眼中越发酸楚,手指颤抖问道:
“裴景衍,消失了五年,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吗?”
她抬眼看向裴景衍,男人一身粗布麻衣,比五年前清瘦了不少。
他没有解释,只是牵着养蚕女的手,将人又往身后护了护,
“阿桑,手痛不痛?”
裴景衍微皱起眉,一脸心疼的拉过女子的手,小心翼翼的对着泛红的地方吹了又吹。
事毕,才淡淡地瞥了沈玉薇一眼,眼底满是责备。
看清他眼底的责怪,沈玉薇心中一阵钝痛。
她手掌颤抖的抚上脸颊,再移开,掌心满是血迹。
受伤的人明明是她啊!
他却在关心作恶的那个。
明明自己才是他的妻子!
还不等她质问,就见那阿桑跺了跺脚,红了眼眶。
“你欺负我!”
“从前不是说好了,成婚后什么都会听我的?你又骗我!”
沈玉薇的一颗心彻底坠入深渊。
那她呢?
她的这些年……又算什么?
明明,他曾发过誓,这一生,一辈子都只会爱她沈玉薇一个人。
她想起十三岁那年,她被京中贵女推搡着跌进荷花池,是裴景衍跳下来把她捞上岸,自己发了三天高烧,醒来第一句却是“薇薇别怕,我替你揍她们!”。
十四岁,为了给她买城东那家铺子限量的玫瑰酥,他冒雨跑了三里地,自己都淋的跟个落汤鸡似的了,还站在相府门前举着用油纸包好的糕点对她傻笑,说什么“凉了就不好吃了”。
还有她及笄那日,夜间他翻墙进来,把一支亲手打磨的粗糙玉簪塞给她,簪头刻着小小的“衍”字。
他红着脸,支支吾吾,
“等我功成名就,再给你重做一支,不,做许多套头面,让你每日换着花样戴!”
“薇薇,你愿意嫁给我吗?”
“我发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!”
那时的月光多亮啊,亮得能看清他眼里的星星,亮得让她以为,那句一辈子的誓言,真能抵得过岁月漫长。
可现在——他明明站在她的面前,却护着另一个女子,还早与他人另成了婚……
沈玉薇看着他,多年的操劳,重逢的喜悦……在经历过一波又一波的震惊后,只余下满心疲倦。
“是是是,都听你的,小祖宗。”
裴景衍微微一笑,眼神忽然凌厉,他握住阿桑的手,带着阿桑又狠狠给了沈玉薇一巴掌。
“满意了?”裴景衍问。
阿桑终于笑起来。
沈玉薇脸颊红肿疼痛不已,只觉得这个冬日越发寒了。
又听裴景衍转头对她道,
“玉薇,阿桑只是个养蚕女,你别欺负她……”
“以后,我们三个人,一起好好过日子。”
三个?
她的数年空守,只换来了他口中轻飘飘的三个人好好过日子?
沈玉薇眼底的光终于彻底熄灭。
这侯府她守够了。
夜间,她听着侧院的嬉闹,吹了吹刚书写好的信笺,唤来了那人留给她的暗卫。
“告诉宫里的那位,他先前说的事,我应下了。”
“三日后,便可。”
三日,只等三日,她便与裴景衍永不相见。
次日,天方亮,沈玉薇还未睡醒,便听的院外喧嚣似吵翻了天。
“不行,你们不能进去,夫人还未起……”
“大胆!这是本侯自己家!本侯看谁敢拦?”
……
沈玉薇猛地睁开了眼,当即掀开被子,匆忙披了件外衣,还没等她上前,便听到房门“哐当”一声被一脚踹开。
敞开的门扉,重重地撞上了她的身子。
那人却置若罔闻,张口便是命令。
“玉薇,把正院让出来,阿桑想住。”
沈玉薇捂着钝痛的身子,缓慢地从地上站起。
看着裴景衍眼底的理所当然,她终是没忍住心里那股从昨日隐忍至今的火,质问道:
“凭什么?”
裴景衍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,语气是理所应当。
“阿桑畏寒,西跨院太阴冷,这正院朝南,更暖和些。她身子弱,更适合住这里。”
他抬眼看她,语气很淡。
“你莫要因小失了侯府夫人的气度。”
“气度?”
沈玉薇低低笑了起来。
他不在的那五年,为了支撑侯府的用度,她早已失尽了气度。
她抬手,指尖划过窗棂上那道细微的刻痕。
那是成婚前夜,他踩着梯子给窗纸描金边,不慎被木刺扎了手,便顺手在窗棂上划了两个歪歪扭扭的“衍”和“薇”字。
说是要让这正院里的木头都要记得,只有她沈玉薇,才是这儿唯一的女主人。
而如今……他却让她滚出去,迎别人入内。
想着,她话音里染上了哽咽。
“这正院的每一块砖,都是你亲手选的。”“你说这正院要住我沈玉薇,说门槛上的每一道木纹都要记着我的名字,说除了我,谁也没资格踏进来半步!”
她一步步逼近裴景衍,胸口起伏越发剧烈。
“我是你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妻!三媒六聘,明媒正娶!你现在要我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腾地方?”
裴景衍嗤笑一声,“你也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我选的?我说谁有资格住,谁才能住!”
沈玉薇眼睛酸涩的生疼,她怎么也想不到,当年那个处处以她为先的男人如今居然能说出这番话。
没等沈玉薇开口,阿桑也跟着闯了进来。
“裴哥哥!就算她是先进门的那个……前夫人,这侯府正院也该有我一席之地!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!我也要住正院!”
她攀上裴景衍的胳膊,又摇又晃,声音越发娇嗲:
“你答应过我爹爹的,你会一辈子对我好,永远护着我,可不许反悔。”
裴景衍垂眸看着她,纵容应下。
“好好好,都依你。”
他转过身,扬声对候在一旁的下人吩咐。
“来人,将夫人送去侧院。”
看着从前对她柔情蜜意的夫君,如今却对她横眉冷对的样子,沈玉薇心口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。
罢了,让便让吧。
反正……她就要离开侯府了。
“不必劳烦下人。”
沈玉薇转过身,收拾起了衣物。
“我自己会走。”
只是正院,她住了六年,如今要走,自也要走的干干净净。
她立即吩咐人,将她的嫁妆,千金拔步床,黄花梨镂空屏风,黄花梨缠枝莲梳妆台……一并挪走。
却不想又被阿桑拦住。
“慢着。”
“谁允许你随意搬正院的东西了?”
阿桑抚摸着那架黄花梨缠枝莲梳妆台,眼底满是贪欲。
“这梳妆台倒是别致的很。”
她故作惊讶的掩了掩嘴,
“玉薇姐姐就是命好,不像我们养蚕人。”
“打小就在蚕房里摸爬滚打,指尖磨得全是茧子,哪里见过这样金贵的东西。”
说着,她话语里染上了几分失落,微垂着脑袋。
“只是这正院里的东西,姐姐就这样随意搬走了,不妥吧?到底是侯府的东西……”
“也是……姐姐搬走也对,我哪里配用这样的东西呢?”
看着阿桑失落的样子,裴景衍当即喝退了下人。
“这件留在正院,不用搬了。”
说完他淡淡抬眸,看向沈玉薇。
“不过是个物件,阿桑喜欢,便留给她。你若是想要,我再给你寻其他的。”
只是个物件?
沈玉薇猛地抬头,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。
那梳妆台虽不是什么祖传宝物,却是他们成婚前,裴景衍亲手做的。
那时他还是个对她一往情深的少年,笨手笨脚地拿着刻刀,指尖被木屑扎得全是小口子,却笑得一脸得意。
“薇薇,这花纹是我照着你裙摆上的缠枝莲刻的,独一无二。”
独一无二啊……
他既没做到无二,又剥夺了那唯一。
只可怜,她被他骗成了个傻瓜。
沈玉薇忽然弯唇笑了下,最后瞧了一眼,应下:
“随你。”
阿桑没想到她这样痛快,愣了愣,随即脸上得意更甚。
“还是姐姐大方。”
说完,她目光又溜到了正往外搬的那张千金拔步床,床檐垂下的珍珠帘随风晃动,映得她眼底的贪婪越发盛了。
“这床也好看着紧呢,不愧是姐姐,这东西样样都不一般。只是妹妹身子弱,夜里总睡不安稳,若是能睡这样好的床……”
她话未说完,便被沈玉薇冷冷打断。
“这床,不行。”
她走到床边,指尖轻轻拂过床幔上绣着的百子千孙图。
那是母亲临终前,强撑着病体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。
阿桑脸色一僵,立马红了眼圈。
“裴哥哥,我也不是非要……只是你知道的,我觉浅,夜里总睡不安稳……”
裴景衍皱了皱眉,立马上前一把搂过阿桑,吻去她眼角的泪痕。
随后对着沈玉薇冷冷道:
“玉薇,不过是张床,你有什么可争的?”
沈玉薇回望向裴景衍,眼底的火烧的越发旺了。
“裴景衍你明明知道的!这床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,谁也别想抢!”
一旁的阿桑不管不顾,立马带着人走上前,指挥着人将床搬回来,摆回里屋。
沈玉薇当即走上前,挡住了阿桑。
却不料下一秒阿桑就向后倒去。
“啊——”
“裴哥哥,救我……我们的孩子……”
“孩子?”
裴景衍猛地冲上前一把抱住了阿桑,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射向沈玉薇,
“若阿桑和孩子有任何差池,我定不饶你!”
“别怕,阿桑,我这就带你去找太医!”
裴景衍连忙低头安抚,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。
“我没有推她!”
沈玉薇浑身发冷。
方才……她根本没碰到阿桑。
“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?”
裴景衍怒极反笑,抱着阿桑的手臂青筋暴起,
“沈玉薇,你是不是见不得我有子嗣?是不是恨我没死在边关,没能如你所愿让我裴家绝嗣!”
“来人!把这床给我砸了!敢伤我的妻儿,我让她连件念想都留不住!”
“不可以!”
沈玉薇拼命扑上去,想要护住床,却被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死死拉住。
是裴景衍。
他只皱眉瞥了她一眼,冷冷下令:
“拉住她,别让她碍事。”
家丁们得了命令,抄起墙角的木槌便朝拔步床走去。
那床柱上的缠枝牡丹雕纹还泛着温润的光,是母亲当年一笔一划盯着工匠刻完的,此刻却要被硬生生砸烂。
“住手!那是我娘的东西!你们不准碰!”
沈玉薇疯了一样挣扎,手腕被仆妇攥得生疼,骨头像是要被捏碎。
她眼睁睁看着木槌落下,“哐当”一声,床檐垂下的珍珠帘被砸得四散飞溅,圆润的珠子滚了满地,有的被家丁踩碎,有的滚到她脚边,像一颗颗浑圆的泪。
“裴景衍!你会遭报应的!”
她嘶声喊着,声音劈得不成调,
“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!你怎么能这么狠心!”
裴景衍却看都没看她一眼,只低头温柔地安抚着怀里的阿桑。
“别怕,桑儿,有我在,没人能伤着你和孩子。”
阿桑在他怀里虚弱地喘着气,余光时不时瞟向沈玉薇,嘴角得意的勾起。
“放开我……求求你们……”
沈玉薇的挣扎渐渐没了力气,眼泪糊了满脸。
裴景衍眼底飞快的划过一抹不忍。
他几时见过这般狼狈不堪的沈玉薇?
她明明自幼是人群中最夺目的那个。
只是怀中的阿桑扯住了他的衣袖,哭的泪眼朦胧。
“裴哥哥,我……我好疼呀……要死掉了……”
“我们的孩子……孩子是不是要没有了……”
“姐姐,姐姐是不是讨厌我……可也不该害我们的孩子啊……”
“别怕,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太医!”
裴景衍抱着阿桑,脚步不停,声音却冷的像冰。
“沈玉薇,你不是嘴硬吗?那就给我跪在正院门口给阿桑赎罪!什么时候阿桑好了,什么时候你再起来!”
两个家丁立刻上前,粗鲁地扭住沈玉薇的胳膊。她没有挣扎,任由他们将自己拖拽到正院门口,按在冰冷的青石板上。
沈玉薇跪在那里,看着裴景衍抱着阿桑匆匆离去的背影,又望向院内床架残骸,再次红了眼眶。
娘,是女儿不好,护不住你给我留的唯一念想……
眼前渐渐暗了下去,再无一点光亮。
沈玉薇晕了过去。
“夫人!夫人!”
耳边似有谁在轻唤。
像极了当年,裴景衍踏雪寻梅,折一枝梅花而归,隔着半开的窗棂对她笑。
“夫人夫人!你看我刚摘的这枝,开的最好,格外配你。”
那时他呵出的白气混着梅香飘进来,落在她绣着寒梅的帕子上,暖得她指尖都发颤。
他总爱在下雪天跑出去,说要给她寻“天底下最配沈玉薇的景致”。
有时是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,有时是檐下冰棱串成的帘,有时是开的正艳的花枝……
那人回来时鼻尖总冻得通红,却爱先把暖炉塞进她手里。
“夫人!您醒醒啊!”
沈玉薇睁开眼,却只见梅蕊伏在床头,哭的凄惨。
眼皮重得像坠了铅。
她费力睁开一线,看着头顶陌生的床幔,又想起了被砸毁的千斤拨步床。
她心痛如绞。
却还怀揣着最后一丝希翼。
“那床……”
“夫人……那床已经毁了。”
回答她的却是梅蕊的哽咽。
“侯爷下了令,不但砸了,还连散落的床架子都一并烧毁了,”
“说是要……要让您长长记性。”
长记性?
沈玉薇苦笑。
那个从前允诺她,可以在侯府里任意放肆的人,如今却开始因为外人规劝着她,让她长记性。
“那阿桑呢?她的孩子……”
“保住了。”
梅蕊偷偷瞧了眼沈玉薇的脸色,低声道,
“侯爷说,让夫人休养几日,便去阿桑姑娘那立规矩。”
“省得,夫人再冲撞了阿桑姑娘。”
沈玉薇勉力支撑起来的身子,一下子又失了力气,倒了下去。
裴景衍双亲早亡,沈玉薇嫁进来后,从未被立过一日规矩。
曾惹的京中不少家中婆母难缠的夫人羡慕不已。
如今,却要她这个侯夫人向外室行礼立规矩。
怕不是会沦为京中笑柄。
可不想第二日,阿桑又找上了门。
“姐姐,裴哥哥说要带我去京郊骑马,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我特来邀你一起去。”
沈玉薇合上了手中的账册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磨损的边角。
七岁那年,她跟着母亲去市集买丝线,忽然有匹烈马挣断缰绳疯跑过来,马蹄几乎要踏到她脸上。
是路过的裴景衍,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竟一把将她推开,自己却被马蹭到了胳膊,留下一道长长的疤。
从那以后,她便对马有了阴影,连靠近都觉得心悸。
“多谢妹妹好意,”
沈玉薇淡淡拒绝,
“我身子不适,就不去了。”
阿桑脸上的笑淡了些,面上挂起了受伤。
“姐姐这是哪里的话?整日闷在屋里才容易生病呢。还是说姐姐不愿意与我同去?”
“可是……”
她抚着小腹,语气带着几分得意。
“我如今怀着身孕,裴哥哥说,要多出去走动走动才好。”
沈玉薇抬眼,看着她眼底藏不住的得意,想着她肚子里到底有一条小生命,终是存了一分善心。
“骑马颠簸,你如今怀着身孕,实在不宜做这般危险的事。还是仔细些好。”
“危险?”
阿桑嗤笑一声,摆了摆手。
“姐姐就是养在深闺里太金贵了。我们养蚕人,哪有那么娇贵?小时候在桑田里追着跑,爬树掏鸟窝,摔了多少跤也没见怎么样。如今不过骑个马,能有什么事?”
她说着,忽然提高了声音:“来人。”
门外立刻走进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,是裴景衍特意拨给阿桑使唤的。
“扶夫人起来,咱们该走了,别让侯爷等急了。”
“放开我!”
沈玉薇厉声拒绝,却被那二人半拖半架地带了出去。
到了京郊马场,裴景衍已牵着两匹马来回踱步。见她们来了,他只淡淡扫了沈玉薇一眼,便上前扶住阿桑,语气里是她许久未闻的温柔。
“桑儿,慢点,我扶你上马。”
阿桑笑着应了,临上马前,还特意回头看了沈玉薇一眼,眼神里带着几分挑衅。
沈玉薇被仆妇按在一旁。
她看着裴景衍耐心教阿桑控马,看着阿桑骑着马在场上慢跑……
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。
直到阿桑的马不知受了什么惊,猛地扬起前蹄,发出一声嘶鸣,随即朝着沈玉薇所在的位置冲了过来!
“阿桑!”
裴景衍脸色骤变,拔腿就追。
看台上的沈玉薇瞳孔骤缩,浑身发颤。
那马奔腾的姿态,和当年市集上那匹疯马渐渐重合,恐惧像藤蔓瞬间缠住她的四肢,让她动弹不得。
“抓住缰绳!”
裴景衍嘶吼着,眼看就要追上,却发现马彻底失控,缰绳在阿桑手中乱晃。
千钧一发之际,他猛地跃起,一把将马背上的阿桑抱了下来,将马用力一推。
两人重重摔在草地上。
而那匹脱缰的马,没有丝毫停顿,朝着呆立的沈玉薇冲去!
距离越来越近,马蹄声震得地面发颤,沈玉薇甚至能闻到马身上的汗味和尘土味。
不知怎的,她脑海又闪过了多年前那个市集,少年裴景衍将她小心护在身后,朝她回头一笑。
“别怕,有我。”
只是如今,他已经护起了别人。
看着近在咫尺的马蹄,沈玉薇闭上了眼。
沈玉薇醒来时,眼前是一片熟悉的昏暗。
鼻尖萦绕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,耳边是梅蕊压抑的啜泣声。
她竟然还活着。
想着,她忍不住环顾四周。
却见马场空空如也,只剩下她与梅蕊二人。
裴景衍呢?
还有那与他片刻不离的阿桑……
又是谁救了她?
她心里忍不住泛起几分隐秘的喜意。
或许……或许裴景衍也并没有……那么不在乎她。
他心里还是有她的。
于是,她忍不住问出了口。
“侯……侯爷呢?可是他……”
她口中的话尚未说完,便听梅蕊抢先道:
“小姐,您可算醒了!还好那暗卫来的及时,才救了您!”
梅蕊见她睁眼,喜极而泣。
“那匹马……那匹马差点就……”
只是梅蕊的这席话,却像是当头给沈玉薇泼了盆凉水,将她浇的透心凉。
原来……是暗卫吗……
她眼皮轻颤,随后自嘲一笑。
是啊,她还在奢望什么呢?
从他命令她让出正院,又毁了她母亲留给她的千金拔步床,再到让她去阿桑那立规矩……
她早该明白的……不是吗?
“我知道了。”
沈玉薇的声音轻得像风,眼底却翻涌着狂风暴雨后又重归死寂。
又是这样。
又一次,在选择的天平两端,裴景衍想都不想,便放弃了她,选择了别人。
她早就该死心的。
只是……
她想着儿时,那个无论她怎么说怎么做,都坚定站在她这一边的少年,还是忍不住心头抽抽的痛。
那时的裴景衍,会为她一句无心的抱怨,跑去和比他高一头的权贵子弟打架,打得鼻青脸肿,回来还笑嘻嘻地说:“薇薇,我替你出气了。”
会在她被京中贵女们孤立时,顶着所有人的白眼,把她拉到自己身边,宣布:“她是我裴景衍的人,谁也不许欺负。”
那时的他,眼神清澈,笑容灿烂,仿佛全世界都在他脚下,只为博她一笑。
可如今,他的眼神里只有冷漠和指责,他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另一个女人。
那个曾经发誓要护她一生一世的少年,如今却亲手将她留在了马蹄前!
沈玉薇捂住胸口,那里疼得厉害,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。
“小姐……”
梅蕊站在一旁,看着她苍白的面容,心疼不已。
“没事。”
沈玉薇缓缓放下手,深吸一口气,想着阿桑腹中的骨肉,她还是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。
“那阿桑呢?”
“她?”
梅蕊咬牙,心疼的望着自家小姐。
“她明明什么事都没有,却抱着肚子哭。还非要让侯爷立刻送她回去。哼,怀着身孕就了不起了?当年若不是您……”
“够了,梅蕊。”
梅蕊没有说完,就被沈玉薇打断。
她垂下眼,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,瘦弱的手忍不住抚上了自己的小腹。
随后又猛的回过神,将手放下。
“无事的。”
“反正,我们也快走了。”
“到时候……威远侯府同我们就没关系了。”
“梅蕊,我们先回去吧,也好提前收拾收拾东西。”
却不想梅蕊跺了跺脚,脸上的神情越发气愤。
“小姐!”
“也就是您脾气好,不与她一个乡下村妇计较。”
“可那阿桑……她却把我们来时,你们三人同坐的那唯一一架马车带走了,还吩咐人不许来接您回府!她还说……还说您若是醒了,便让您走着回去!”
听着这话,沈玉薇捂着胸口忍不住的咳了几声。
但她知道,应那阿桑的脾气,怕是说的不止这么点。
否则梅蕊向来性子好,也不会这般气恼。
“她可还说了其他?”
梅蕊瞬间点头如捣蒜,脸上的火气越发旺盛。
“她还说了,还说您身子骨弱,动不动就晕倒,便是因为没有像他们养蚕女那般打小就锻炼起的。多走走,也好锻炼锻炼身体,便不会晕了。若是再晕,便让您去柴房劈柴!”
“小姐,她怎么能这样对你!不管怎么说,您如今也还是侯爷的唯一正室,是侯夫人!”
为什么呢?
自然是有人宠着,才有恃无恐。
想着那人从前宠溺自己的样子,沈玉薇自嘲的笑了笑。
随后牵起了梅蕊的手,安抚道。
“无事,走便走着吧,只是辛苦你了,还要陪我这一遭。”
……
可不想,她们走了大半日,将将天黑了,才勉强走回侯府。
侯府门口,却已有人等候多时。
沈玉薇还未来得及换下沾了尘土的衣裳,便被裴景衍堵住了去路。
“怎么这么慢?”
那人皱了皱眉,随后立即下令道:
“玉薇,阿桑受了惊,你去给她侍奉汤药。”
他的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。
“她有了身子,又是因你受的惊,才胎儿不稳。”
“这是你欠她的。”
沈玉薇抬起眼,与裴景衍四目相对。
他的眼神冷冽,带着她过去从未见过的疏离,还有几分责怪。
“我欠她的?”
沈玉薇一下子就笑了。
她笑的眉眼弯弯,险些笑出了泪。
只是那笑意却冷得像冰,冰里还生着刺,扎的自己生疼。
“裴景衍,你可还记得,是谁差点死在马蹄下?”
“是我!沈玉薇!不是你的宝贝阿桑!”
“你能不能搞搞清楚,到底是谁更需要汤药和修养!”
裴景衍眉头一蹙,当即反驳道:
“玉薇,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?蛮不讲理!”
“阿桑的腹中已有我的骨肉,况且,若不是你先前推她,她这胎本是十分稳的。”
“这可是我们裴家唯一的骨肉!你多年不得有孕,作为当家主母,你多照顾照顾她,给她侍奉汤药,本就理所应当。便当是还你先前欠下的债了。”
“别再不识抬举!”
说完他当即挥了挥手,对着身旁的侍卫下令道:
“来人,将夫人送进正院,顺便教一教她该如何好好侍奉阿桑姑娘。”
“是!”
两名侍卫应声上前,当即便按住了沈玉薇。
“您请吧。”
其中一人声音冷酷,语气里毫无对主母的尊敬,下手更是格外粗鲁。
沈玉薇刚想后退挣扎,那人便不耐烦地伸手,像抓一件物品般,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,便要将她往自己身边带。
“放开!”
沈玉薇猛地挣扎,却被那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,像是要镶嵌进肉里,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。
另一名侍卫见状,立刻上前,粗暴地扭住她的另一只胳膊。
两人半拖半架,像押解犯人一样将她朝正院拖去。
梅蕊想冲上来救她,却被这二人,像个垃圾一样一脚踢开。
身子重重地打在地上,吐出一口血沫。
看着梅蕊倒地不起的惨状,沈玉薇怒极。
她当即转头,看向那个曾经发誓护她一生周全,定会将她爱若珍宝的男人,愤怒道:
“你就任由他们这样对我?”
裴景衍负手而立,目光冷冽,像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。
“玉薇,我们本不必如此。”
他声音低沉,仍是过去那般悦耳动听,只是那话中的意思,却让沈玉薇遍体生寒。
“是你先招惹阿桑的。”
“如今……你可得好好学学规矩,别再让我失望。”
规矩?
这两个字像一把利刃,瞬间劈开了沈玉薇的记忆闸门。
她恍惚间,仿佛回到了她及笄不久,刚与裴景衍定下婚约那年。
沈玉薇那时还担心嫁入侯府后要学规矩,被婆母、三姑六婆刁难。
裴景衍却将她揽进怀里,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笃定与霸气:
“玉薇,别怕。便是天王老子来了,我裴府,我裴景衍也都由你说了算,才不会让你像那些京中夫人一样学劳什子规矩!”
她最爱他这副狂放霸气又溺爱她的样子,于是笑盈盈的逗他,
“那若是有人让我受了委屈怎么办?”
“那还用说?”
裴景衍当即胸脯拍的啪啪响,保证道,
“谁敢让你受委屈,我就打得他满地找牙!”
那时的她,信了。
她以为,自己嫁给了全世界最好的男人,余生都将被温柔以待。
却原来……是看不见头的无尽深渊。
沈玉薇心头的那道疮疤,裂的越发大了。
她看着裴景衍拂袖而去的背影,心中那份离开的念头也越发坚定。
等那边的消息传回,她便立刻离开。
与裴景衍永不再见!
正院内,阿桑早已端坐在榻上。
见沈玉薇被押进来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,随即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。
“姐姐,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?”
她捂着小腹,声音柔弱,
“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养蚕女的出身,又嫉妒我怀了侯爷的骨肉……”
沈玉薇冷眼看着她拙劣的表演,端起一旁小几上的药碗便递到她唇边。
阿桑抿了一口,立刻皱眉。
“烫!姐姐是想烫死我和孩子吗?”
沈玉薇收回药碗,耐心地吹凉。
阿桑这才又喝了一口,却又嫌弃的一口吐了出来,喷了沈玉薇满脸。
“凉了,喝了要肚子疼的。”
滚烫的药汁溅在脸上,沈玉薇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她只是缓缓抬起手,用袖子拭去脸上的狼藉,然后将药碗放在一旁。
“我重新熬。”
她平静地说。
阿桑见她这般模样,反而有些意外,但很快又换上一副委屈的神情。
“姐姐莫不是在生我的气?我只是怕药凉了伤了孩子……”
沈玉薇不再理会,转身走向小厨房。
炉火噼啪作响,药香浓烈呛人。
她亲自添柴、搅拌,耐心地守在炉边,直到药汤熬得恰到好处。
她端着新熬好的药回到屋内,阿桑正懒洋洋地靠在榻上。
沈玉薇刚将药碗递到她面前,便被阿桑狠狠的一把推开,却忽然听她一声惊叫。
“啊!”
整碗滚烫的药汤应声泼出,尽数洒在沈玉薇的手背上。
剧痛瞬间袭来,她的手立刻红肿起泡。
沈玉薇痛的眉头忍不住皱紧。
却不料阿桑反而恶人相告状,指着她哭个不停。
“姐姐,你怎么能这样害我!”
阿桑捂着手腕,眼眶泛红,
“我都看见了,那马会惊,就是救你的那人动了手脚!你们是一伙的,他是你的帮凶!如今你又想用滚烫的药汤害我和孩子!”
话音未落,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裴景衍踹门而入。
他先前便一直守在外头。
便是想防着沈玉薇再对阿桑动手。
却没想到她下手竟这般快!
想着,他狠狠瞪了眼沈玉薇。
他轻飘飘的扫过沈玉薇红肿的手和地上的药渍,眉头只轻皱了一下,目光便转瞬尽数落在哭的小脸通红的阿桑身上。
阿桑立刻扑到他怀里,哭得梨花带雨。
“裴哥哥,我好害怕。我都看到了,今天马场的马受惊,就是姐姐的人动了手脚。如今她又想用药汤害我和孩子……”
裴景衍当即将阿桑护至身后,几步走到沈玉薇面前,扬起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“啪——”
一道凌厉的掌风,直冲沈玉薇而来。
清脆的巴掌声在屋内回荡。
沈玉薇被打得偏过头去,嘴角溢出一丝血迹。
“沈玉薇,”
裴景衍的眼中满是厌恶与冰冷,冷声道:
“你真是越来越让我恶心了!”
“裴景衍,我——”
“闭嘴!”
裴景衍搂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阿桑,气不打一处来,抬手又是一巴掌,怒吼着打断。
“沈玉薇,我警告你,阿桑如今怀着我的孩子,你若再敢动她一根手指,我定不饶你!”
“来人,将沈玉薇压去祠堂,不跪满十二个时辰,不许起来!”
“既然她不愿侍奉阿桑,便由我来好好教教她什么叫裴家的规矩!”
说完,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阿桑,声音立刻变得温柔。
“桑儿,别怕,我带你去找太医。”
“有我在,谁也别想伤你分毫。”
祠堂内,檀香缭绕,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衣衫,将寒意渗入骨髓。
沈玉薇被两名侍卫粗暴地按跪在冰冷的地上。
“夫人,请吧。”
其中一人幸灾乐祸的拿走了祠堂内的全部蒲团。
沈玉薇咬紧牙关,膝盖与青石的摩擦让她痛得几乎麻木。
但她的脊背依旧挺直,像一株不畏霜雪的梅。
夜色渐深,祠堂外的更鼓声敲了三下。
趁着侍卫换班的空档,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,悄无声息地来到沈玉薇面前。
“沈姑娘,这是那人的回信。”
暗卫压低声音,将一封密信递到她手中。
沈玉薇心中一喜,指尖颤抖的立即接过。
她刚要打开,祠堂大门却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
阿桑扶着腰,在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,看到眼前一幕,立刻露出了震惊又愤怒的表情。
“姐姐,你在做什么?!”
她尖声叫道,“你竟敢在祠堂与外男私会!”
沈玉薇面色一沉:“你胡说什么!”
“我胡说?”
阿桑冷笑,
“京城里谁不知道,威远侯夫人在侯爷不在的日子里,私通外男?我虽才来几日,却也略有耳闻!”
“那可真是传的沸沸扬扬啊!”
她故意提高了音量,话音刚落,裴景衍便带着侍卫走了进来,脸色阴沉得可怕。
她话音一转,当即泫然欲泣地望向裴景衍。
“就是可怜了裴哥哥被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……还想着让我与姐姐好好相处……将我以后的孩子分一个给姐姐抚养呢。”
她越说,裴景衍脸上的怒意越发盛了。
“沈玉薇,你还有什么好说的?”
裴景衍冷声质问。
沈玉薇抬起头,眼中满是平静。
“我没有私通!他是……”
“够了!”
裴景衍猛地挥手,打断她的话,“我不想听你的狡辩!”
“来人,上刑!”
沈玉薇怔怔地看着他,记忆如潮水般涌来。
那年,她被嫡姐污蔑偷了东西,父亲暴怒,要将她当众责罚。
是裴景衍,想也不想地挡在她面前,迎着父亲的鞭子,笑得一脸灿烂。
“薇薇,不哭。一点也不疼。”
“为你挨这一顿是我心甘情愿。”
“起码没有落在你身上。我的薇薇最受不得疼了。”
那时的他,无论何时都护着她。
是她的英雄,是她的天。
而如今,这个天……塌了。
塌的彻底,让她再无一丝牵挂。
“还愣着干什么?动手!”
裴景衍冰冷的命令在祠堂内回荡。
沈玉薇笑了,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。
“裴景衍,你明明知道,我……”
“我不知道!”
裴景衍厉声打断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,但很快又被冷硬取代,
“玉薇,你若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,便听话一点。”
“受完了刑,便是你过去真与他人有了首尾,我也可以同你一笔勾销。”
“但现在……不行!”
他话音刚落,两名侍卫便抬着刑具上前,将一副冰冷的拶子放在沈玉薇面前。
粗糙的绳索套上她纤细的十指,侍卫猛地一拉,绳索连带着木片一起,瞬间收紧。
“啊——!”
钻心的疼痛如电流般窜遍全身,沈玉薇的脸色瞬间惨白,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。
她死死咬住嘴唇,不让自己再发出一声呻吟,眼中却盛满了绝望的泪水。
“裴景衍……”
巨大的疼痛下,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。
她额上冷汗直冒。
她看着面前冷酷的男人,终是彻底心如死灰。
她咬着唇,哑声道:
“你会后悔的……”
“你不信我,你一定会后悔的!”
裴景衍别过脸,不去看她痛苦的模样,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:“继续!”
绳索再次收紧,骨骼仿佛都要被生生夹断。
沈玉薇眼前一黑,几乎痛死过去,又再次被疼痛刺的清醒。
就在她反反复复、生死交替之际,
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,一名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进来,跪倒在地,声音颤抖:
“侯爷!宫里……宫里来人了!”
祠堂内瞬间安静下来。
裴景衍内心疑惑,却仍是领着众人当即下跪。
“臣接旨。”
却不想那传旨的领头人看也没看他一眼,直直的就朝着沈玉薇走去。
“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沈尚书府次女沈玉薇,端庄淑慎,柔嘉端慧,性行温良,持家有方。朕甚悦之。今特册封沈氏为宸妃,赐居承乾宫,钦此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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