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衍姜儿《桐花不入旧梦》

父兄战败白渊谷，霍家军两万士兵无一生还。
谷底尸横遍野，血流成河。
北戎人为了泄常年战败的愤，将兄长的尸体砍得面目全非。
父亲身上更是扎满了长矛，无一处空隙。
霍家军军旗被砍断的那一刻，天上突然飘起鹅毛大雪。
唯一一个还剩一口气的士兵爬向赶来援助的太子萧衍，艰难道：【殿下，有内奸谎报军情，北戎人并非一万，而是十万。】
萧衍并不惊讶，只是叹了口气。
【孤知道，谎报军情的就是孤。】
【要怪只能怪霍家功高震主，孤和父皇也是迫不得已，才联合北戎。】
【放心去吧，北戎已签下契约，只要霍家军不复存在，便三十年不再来犯。】
萧衍割断了士兵的脖子，转身吩咐近卫：【走吧，去灵山寺接姜儿。】
【她父兄死了她肯定很难过，孤这时候娶她，她想必也能开心一点。】
我站在雪中，浑身颤抖。
我深爱多年的竹马亲手害死了我父兄和两万将士，竟还有脸娶我。
我愤怒地冲上前想掐死他，可手却穿透了他的身体。
我这才想起来，兄长还在灵山寺昏迷不醒，而我为了稳住军心，偷偷代兄出征。
我猛地回头，看见了自己被大雪覆盖的惨不忍睹的尸体。
我的掌心还紧紧握着萧衍亲手做的同心结……

怨恨和心痛让我的魂魄不甘心地跟着萧衍。
他转身要走，被近卫劝住。
【殿下，霍家军从开国起就一直守卫着大越，如今全军阵亡，若是不管，恐惹人非议啊。】
萧衍捏了捏腰间的同心结，无奈地压下了自己的迫不及待。
【罢了，孤留下安葬霍家军，你去城里多买些桐花糕送去灵山寺。】
【姜儿为了给她父兄祈福，半年不曾踏出过灵山寺，一定馋坏了。】
萧衍一直都知道我喜欢桐花糕。
霍家祖祖辈辈镇守边关，父兄也不例外。
他们每次回京都会给我带桐花糕。
对于我而言，那是父亲的味道，是兄长的疼爱。
可父兄回家的时间太少了，桐花糕吃完了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等。
萧衍心疼我，堂堂东宫太子竟主动下厨，学会了做桐花糕。
可味道总是差了那么一点。
他每次都无奈地说：【姜儿，将就将就。】
【等有机会孤去边关，给你买一马车桐花糕。】
萧衍终于有机会来边关了。
可却是带着杀意，踏碎了一地桐花。
我流着泪看他，咬破了嘴唇。
【萧衍，我不要你的东西。】
可萧衍根本听不见。
他从父亲身上拔出一把刀，割下了一缕头发系在同心结上递给近卫。
【把这个交给姜儿，告诉她，孤愿与她结发为夫妻，恩爱两不疑。】
【让她别想不开，等孤回去。】
我与萧衍青梅竹马，从小就认定了对方。
可因为夺嫡之争经久不绝，他一直不肯娶我。
他怕我受伤害。
如今为皇帝解决了霍家军这个心头大患，储君之位稳固如山，他倒是愿意娶我了。
可这染着父亲和两万将士鲜血的嫁衣，我又如何能穿？
但我无力阻止了，只能看着近卫策马离开。
萧衍淡淡地扫视了一眼这满地狼藉，看不出情绪。
我痛心疾首，明知他听不到，却还是嘶哑着喊道：【萧衍，给他们收个尸，让他们能魂归故里吧！】
可他似乎嫌麻烦，皱了皱眉道：【这么多人，何时能安葬完？】
【来人，检查是否有活口，确定好了用火药把白渊谷的山头炸了，就地掩埋。】
【立个万人碑就是。】
【哦对了，传令下去，全都给孤把嘴闭紧了！】
【今日战败全因霍大将军误判军机，急于立功而致。】
【跟任何人都没关系。】
【尤其不许让霍二小姐听到风言风语。】
【孤不想让她恨孤。】
可是萧衍，我已经恨上了啊。
你告诉我，我该如何装作一无所知？
风雪越来越大，转眼之间已经覆盖了大半尸体。
萧衍拢了拢黑色大氅，抬头望向东南方。
那里是灵山寺的方向。
他目光里满是担忧，喃喃自语道：【今年的雪来得真早，看来是个寒冬啊。】
【姜儿膝盖不好，最怕冷了，今岁怕是不好熬，孤得赶紧回去接她。】
我的膝盖是及笄那年在雪地长跪七日落下的病根。
那年萧衍还是皇子，因为照顾生病的我，延误了课业。
皇帝欲将他贬去南越思过。
是我跪了七天，说服了皇上。
萧衍对此一直愧疚不已。
可如今，他却将我埋在了这冰天雪地里。
我突然难受得不能自已，蹲在地上抱膝痛哭。
萧衍像是感受到了什么，目光猛地落在我的方向。
我看见他背脊一僵，不安地皱起了眉头。
【等等！】
【检查一下霍大将军和少将军的尸首……】
我心里升起一丝希望。
盼着萧衍发现死的是我，能看在我们多年情分上良心发现。
送所有将士回归故里。
很快，士兵握着一块玉佩来报：【殿下，大将军的尸首已确认。】
【可少将军已经面目全非，看不出样子了，但在他尸体上发现了他的贴身玉佩，应是本人无疑。】
士兵冻得瑟瑟发抖，一心只想快些处理完战场，回城取暖，压根没细看。
所以并没发现尸体的身形有异。
萧衍暗暗松了口气，不安的神色瞬间烟消云散。
【那就按孤说的做吧。】
他说完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。
徒留我在原地，心如刀绞。
萧衍，但凡你亲自查看，便能发现我掌心的同心结，和那一次次与你患难时留下的满身伤疤。
发现雪里埋的是你的爱人。
山头响起巨大的爆炸声，碎石沙土铺天盖地地落在白渊谷。
瞬间埋葬了这一场寒透人心的阴谋。
我看着碎石穿透我的身体，惊起漫天尘土，突然笑了。
也好，这样萧衍就再也找不到我了。
我魂无所依，只能跟着萧衍回了城。
等待士兵处理战场的时间里，他演了一场悲痛欲绝的戏。
东宫太子亲自为两万霍家军哭灵，惹得朝野纷纷竖起了大拇指。
他还当众发誓，会照顾我一辈子，以慰父兄在天之灵。
人人都说我好命，能得未来天子专宠。
可没人知道，这所谓的福气是两万白骨堆出来的。
处理完战场刚准备离开边关，送桐花糕去灵山寺的近卫正好赶回来。
萧衍激动地抓住他，问：【见到姜儿了吗？】
【她还好吧？】
近卫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【方丈说霍二小姐日日将自己关在佛堂，谁都不肯见。】
【属下猜想她已经知道了霍家军全军覆没的事，定是伤心过了头，所以属下没有打扰，只把桐花糕留下了。】
两个月前，父兄奉命出征，兄长半途遭遇暗杀，重伤昏迷，大夫说醒过来的可能性很小。
可兄长和父亲一样，是霍家军的顶梁柱，也是北戎最忌惮的杀神。
为了稳定军心，我将兄长偷偷藏在了灵山寺，选择了代兄上阵。
临走时我拜托过方丈，在我回来之前，别让任何人见到兄长。
看来方丈并未食言。
可萧衍并不知情，他误以为我是在折磨自己。
于是他改变了主意，道：【罢了，孤直接过去也安慰不了姜儿。】
【先回京，等孤跟父皇求了赐婚圣旨，直接去灵山寺迎亲。】
【这样姜儿更能明白孤的决心和心意。】
【想必她心里也能多一分安慰。】
我飘在半空，悲凉地看着萧衍。
曾经我毕生所求有三，父兄平安，一家团圆，与萧衍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可一夜之间，我的心愿全都碾落成泥，一个也实现不了了。
我多想告诉他，他已经亲手毁了一切，可我做不到。
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进宫，跪在皇帝面前满怀期待地求赐婚。
本以为惨剧到这里该结束了。
没想到皇帝竟然提出了一个条件。
【衍儿，霍老夫人和霍少夫人不肯相信霍家父子误判军机，急于立功的说辞，闹得凶得很，朕很是头疼。】
【这样吧，你想法子处理了她们婆媳，朕便答应一辈子不动霍云姜。】
【让她永远做你的正妻，如何？】
我如坠冰窖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。
我没想到皇帝竟如此狠毒，连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和嫂嫂都不肯放过。
我冲到萧衍面前，泪如泉涌地磕头，求他别答应。
我不停地告诉他，我已经死了，我不要他为了我，伤害母亲和嫂嫂。
可萧衍只是犹豫了一下，便点了头。
【父皇，这件事儿臣会办好的，只求将来无论如何，父皇都不要再怪罪姜儿。】
【儿臣会好好劝她放下过去，绝不给父皇添乱。】
皇帝满意地额了额首。
我彻底绝望。
我拼命阻拦，却什么也做不了。
只能眼睁睁看着萧衍故意安排了七八个北戎战俘越狱出逃，潜入了霍府。
那夜，霍府上下六十一条人命，在睡梦中彻底闭上了眼睛。
萧衍假意赶来时，战俘的刀已经架在了母亲和嫂嫂脖子上。
看着萧衍以命相搏，善良的母亲还心疼地嘶喊：【殿下乃一国储君，莫要为了我们两个妇人，枉送了自己的性命。】
嫂嫂也视死如归道：【夫君总说殿下是个好人，将来也定是个明君。】
【天下的百姓还需要殿下，殿下当护好自己才是。】
我看着到死都在为家国百姓着想的娘和嫂嫂，泪如雨下。
我的母亲和嫂嫂虽手无缚鸡之力，却是天下最勇敢的女子。
母亲身体一向不好，却从不跟父亲说。
我曾想劝父亲解甲归家，多陪伴母亲。
母亲却说，保家卫国是父亲毕生的心愿。
她从嫁给父亲那天起，便已经为他备好了棺材，为自己缝好了丧衣。
嫂嫂也一样。
她和兄长情投意合多年，兄长却一直不敢娶她。
他怕嫂嫂年纪轻轻就守寡。
是嫂嫂抛弃了清白名声，主动带着嫁妆进了霍府。
她说，她不怕守寡，她怕的是遗憾一辈子。
就算兄长明日就战死，她也要为他守好这个家。
嫂嫂做到了，就连怀孕，她都不曾告诉过兄长。
她说她不想让他因为分心，生了畏缩之心。
霍家儿郎永远当以保家卫国为首任。
可是娘，嫂子，霍家儿郎可以死在战场，却不能死在阴谋算计中啊。
我挡在母亲和嫂子面前，想夺下战俘的刀。
却一次次落空。
我只能重新回到萧衍身边，声泪俱下地劝说，盼着他能感受到一点我的气息。
【萧衍，放过她们吧。】
【娘重病缠身，本就没多少时日了，她威胁不到皇家的。】
【嫂嫂还怀着六个月身孕，那是霍家唯一的血脉啊。】
【萧衍，我求求你，求求你手下留情……】
可惜，人鬼殊途，萧衍终是没有听到我的哀求。
他暗暗使了个眼色，北戎人的刀便割破了母亲的喉咙，刺穿了嫂嫂的肚子。
嫂嫂抚摸着腹部的血窟窿，温柔地笑了：【夫君，我带着孩子来找你了。】
母亲紧紧捂着喉咙，早已说不出话。
但我和萧衍都读懂了她的嘴型。
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：【殿下，我的姜儿就拜托你了。】
萧衍随后杀光了战俘。
待到四下无人，他才双腿一软，跪倒在地。
他的哽咽带着迟来的歉意。
【二位夫人，对不起。】
【孤发誓，定会护姜儿一辈子……】
萧衍在尸横遍野的府邸跪坐到了天明。
待大理寺赶来交接，他才擦干了泪痕，声音嘶哑道：【备好花轿，孤今日便去灵山寺迎娶姜儿……】
百姓为了祭奠霍家军，自挂百里白幡。
男女老少自发换下了明艳的衣裳。
从前花红柳绿的京城如今已是灰白一片。
迎亲队伍的一点红，在举国悲痛中显得格格不入。
可没有人多说一句。
百姓们毫不知情，淳朴的他们只觉得这是我该得的。
是我作为霍家女应有的补偿。
迎亲队伍越来越长，大伙儿徒步跟在了队伍后面。
他们想替爹娘兄嫂送我出嫁。
灵山寺被人群包围，萧衍怕惊扰了神明，没敢闯入。
他候在寺外，静静地等着我。
我飘进了佛堂，看见依旧昏迷不醒的兄长。
和焦头烂额，来回踱步的方丈。
他皱眉对大弟子道：【这可如何是好？】
【老衲答应过霍家小姐，在她回来前绝不暴露少将军的身份。】
【若是让人发现，贫僧岂不就是食言？】
【你快去看看你小师弟去边关打听消息回来了没有……】
话音未落，一个小和尚跌跌撞撞地从后门跑进来，满脸痛色道：【师傅，霍家军真的全军覆没了。】
【霍，霍二小姐也，也没了，我挖到了她的尸体……】
方丈猛地瘫坐在地，手中的佛串瞬间断裂，佛珠滚落满地。
早已看破红尘的他竟也泪湿眼眶。
【造孽啊，真是造孽。】
【霍家军英勇善战，一向战无不胜，怎会有此一劫……】
大弟子红肿着双眼，劝道：【师傅，当务之急是如何跟太子交代。】
【霍小姐是太子的意中人，若是知道咱们帮着隐瞒，导致霍小姐命丧黄泉，怕是万死难辞其咎啊……】
方丈长长地叹了口气，重新站起身。
【罢了，霍家军为国捐躯，从不曾有过一点退缩。】
【霍二小姐更是大义，以女儿身代兄出征，视死如归。】
【我们这些尘外之人，又怎能惧死不出？】
【去请太子殿下入寺吧，老衲当面跟他解释。】
【顺便请太子寻些名医，若是能治好霍少将军，霍家便还有希望。】
我背脊一僵，下意识地挡在兄长床前，苦苦哀求。
【大师，不要，如果萧衍知道兄长还活着，定会要他性命的。】
【你帮我拖着萧衍，先把兄长送走好不好？】
可我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劳。
即便是佛门中人，也无法听见我的哀求。
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方丈走出门，迎向萧衍。
萧衍站在门外，伸长了脖子往佛堂里看。
声音里有愧疚，但更多的是期待。
【大师，姜儿收拾好了吗？】
方丈欲言又止。
萧衍突然觉得有些不安，他不顾阻拦，闯进了佛堂。
床榻被帘子围着，若隐若现地看不真切。
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躺在榻上。
萧衍顿时呼吸急促，紧张道：【大师，姜儿是不是伤心过度病倒了？】
【大师应该早点派人告诉孤，孤也好将太医一并带来……】
说完，他等不及听方丈解释，一把掀开了床帘。
我站在一旁，手足无措地看着萧衍的神色从紧张变为震惊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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